卢冶︱怪谈中的镜子为什么很少能成精

卢冶
2017-04-24 13:53
来源:澎湃新闻

在这个奇葩的文化平台上,我们应该不止一次地谈过镜子了。这实在是我们这些喜欢谈玄说怪的人绕不过的话题。它在根本上就是个麻烦物件儿:不动声色,而能反射一切。它常常自动泄露一些消息,而我们并不很愿意知道。坏皇后、白雪公主和《红楼梦》里的贾瑞,都被说实话的镜子坑过。魔镜和风月宝鉴告诉当事者:人,会因为别人比自己美、自己比别人美和自己一定会失去美这三样事情而遭罪。比坏皇后的宝贝更加不留情面的是阎王爷的“业镜”:它全方位、无死角地让渡过冥河的灵魂观看自己一生的表演,不管表演内容有多“苏”、多“坑”、多羞耻,已经在地下的当事人都不再有地缝可钻。

《白雪公主》里的魔镜

镜子在这方面的寓言价值是:这个世界是由一些根本的比较系统建立起来的,其中一类比较关于空间(比如你我他),另一类则关于时间(比如过去、现在、未来和平行世界)。是比较,而不是镜中映出的形象,才让我们感到快乐或痛苦。中国传说中,鸾鸟见不得自己的反光和影像,一旦得见,就要哀鸣而死。这或许正是对我们的精神分析:富贵繁华乃是无常大梦;避丑爱美的欲望是无底的黑洞,Q弹嫩脸的下一步是诡笑的骷髅,这是我们生命中的基本事实,没什么新鲜的。然而我们意志坚定,从不认账,只取表皮,仿佛皮下之物与己无关,这种态度和精神也真是“醉了”。但愿我们能在镜子前面清醒三十秒。

对我们深知却又喜欢无视的现实,镜子既是一个残酷的闹铃,又是令人受骗愈深的魔术道具。它必然在恐怖片、侦探和怪谈故事里出现,展现那些蓄势待发地意图在我们的生活中制造阻碍、危机或悬念的东西,包括牙齿里的午饭残渣、第二撮正在变白的顶发,还有在卫生间洗刷刷的我们的斜后方那越来越大的门缝。自恋狂和自恋狂式的电影导演都喜欢把卧室的天花板处理成镜面体。据一位资深电影理论家分析,艺术电影里出现镜子的时候,观众就要用心留意,因为使镜子不穿帮而映出幕后工作人员,是需要花心思的。创作者费这番功夫,必定有其高级的“艺术”密码寓涵在其中。

《出租车司机》中的镜子镜头

我们不是迷恋着,就是逃避着镜中的影像,而镜子本身的可爱与可恨之处,恰恰在于它不会被“镜像”所迷惑。它以不迷、不取、不动的超然态度,佛来佛现,魔来魔现。怪谈故事里常常使用镜子里爬出东西的套路,但很少有镜子本身变形成精的情况,原因就在于此。这种梗的精神价值,不仅在于混淆平面和深度的关系(镜子其实被当成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和窗口,也因此,它具有某种程度的“性暗示”),而且在于它提出了一个足以颠覆常识的问题:镜子的本性,究竟是“反射”还是“生成”?

这个问题并不是冷脑洞。事实上,镜与灯,是文学理论史上的著名隐喻:灯是会自己发光的,而镜子只会反射。镜子代表艺术“反映”事实,灯代表艺术“创造”事实。这也是区分“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简化方法。在这个说法里,镜子多多少少被低估了——很多人认为,说A反映B,实际上表明A只能是B的次级物(扯到这里,柏拉图的棺材盖儿有点按不住了)。然而同样在文学艺术史上,还有一个叫做“无边的现实主义”的理论,它的意思是说,无论是反映还是创造,其实都是一种故事套路:有人相信天气预报里的污染指数,有人相信眼睛看到的灰度,有人相信镜子里自己的脸比别人的眼睛看到的更美好——这些都可以说是“现实之一种”, 也都可以被阎君那高悬的明镜所反射。

《镜与灯 》

《论无边的现实主义》

许多神话和宗教当中的神奇镜子,不仅具有即时的映照性,还有储存和记忆功能,可以映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或许就是来自这种“无限现实”的脑洞吧。这也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引向一个“细思恐极”的问题:宇宙的造物主或许就是一面镜子。上帝和佛陀都号称可以反映一切,而佛陀的智慧,也是五台山的第四台的含义,正是“大圆镜智”。

这就是为什么,有关镜子的“梗”当中,最具有魅力和恐怖精神的,一定来自于镜子和它自己的关系。虽然镜子本身不过是加了个水银涂层的玻璃,但它好像天生具有某种分裂性和扮演性。晚上,玻璃就是镜子,会照出我们自己。世界各地的风水师都强调,对镜子的摆放一定要特别注意:屋里不要到处放镜子,晚上不要随便照镜子,没事不要随便摆弄镜子,特别是不要让两面镜子对在一起,不听此言,会跑出什么,我等概不负责。

关于这种“两面镜子映照”的疑问,在我们东方玄学这里,未免显得有点天真纯朴了。据说佛教徒在礼佛时,常会念诵一个偈子:“能礼所礼性空寂,感应道交难思议。我此道场如帝珠,释迦如来影现中,头面接足归命礼!”翻译成白话,大意便是:能礼拜的我本人,和所礼拜的佛陀,本性都是因缘合成的假像,是空寂的,是没有实在本质的,我们只是分别扮演了两个角色罢了。但这两个角色的功能可是真实的,就像戏台上的悲欢离合,虽然是假,你也跟着哭、跟着笑啊,所以我能感,佛能应,两者交汇,功德也真是无量难以思议。然后,我现在所在的这个佛堂道场呢,就像帝释天的天宫里,悬挂着的那颗有无数棱面的宝珠,它可以映出一切的世界,一能映多、多能映一。佛陀就映现在这宝珠里,我也在其中,变成了无数个,这一拜拜下去呀,其实是无数个我,礼拜了无数尊的佛陀!

这帝释的宝珠呢,还真可以说是一面“终极镜子”,也可以说是前述“大圆镜智”的一个具象化吧。它无疑是大乘佛教最不可思议的比喻。看上去,好像跟资本最大化差不多:只要拜一次,就相当于拜了无数次,没有比这买卖更划算的了。怪不得日本的日莲宗有一派的主课,就是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只念一个标题就可以映照一切世界,怕也是镜子的功劳啊。

《大开眼界》中的镜子镜头

重重无尽的镜像,其实特别像今天的网络赛博空间。古人观想这“一即无量,无量即一”的境界,恐怕比在二次元的玄幻修仙游戏和圣斗士沙加“天舞宝轮”当中浸淫已久的当代宅男要困难不少吧。毕竟我们今天的视觉媒介疯狂增长,正是为了充分满足眼睛想要观看一切的欲望。镜子是能看还是能映,都反射(又是反射!)了一个问题:世界最终是关于“看”的故事。无论是东方的佛教还是西方的精神分析学,都强调“看”的罪过。因为“看”而有了生死,如果能够反思“看”的功能,就有大彻大悟的可能。也就是说,所有的镜子都可能是魔镜,也都可能是帝释之珠,或者风月宝鉴。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