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修宪公投在即：摆脱内外交困的良机还是动荡分裂的开始

随着4月16日土耳其修宪公投日的临近，全世界正在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土耳其这个地缘政治中非常重要的国家。这次公投及其结果将对土耳其内政外交的走向产生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可能会超出外界的估计。

与2010年修宪公投相比，此次公投尤为关键，因为一旦修宪公投通过，土耳其将由议会制转为总统制，总理一职将被废除，议会权力大大缩水，从根本上改变凯末尔立国以来土耳其的政体设计，无异于撼动凯末尔确立的立国根基，土耳其1982年宪法最核心的内容也将被完全推翻。

支持和反对修宪的两大阵营的争议是否将土耳其的议会制转为总统制，实质问题则是是否要继续增强埃尔多安的个人权力。埃尔多安及其支持者强调只有实行总统制，才能避免议会和党派掣肘，解决土耳其当前政治和经济的困境。反对派则认为在当前环境下实行总统制是在破坏土耳其的民主制度和司法独立，只会使土耳其在世界上更加孤立。

土耳其正处于内外交困之际

自2012年介入叙利亚内战以来，有三百多万叙利亚难民涌入土耳其，对土耳其国内社会产生剧烈的冲击。近几年来土耳其国内经济持续减速，里拉大幅贬值，外资加速撤离，接连发生的多起恐怖袭击事件更使土耳其的经济雪上加霜，凸显了土耳其在经济和安全上的脆弱性。2016年“7·15政变”发生后，正发党政府宣称旅居美国的居伦是政变的幕后策划者，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将“居伦运动”列为恐怖组织，在军队、媒体、司法和教育机构进行大规模清洗，逮捕了大批所谓的“居伦分子”。外界批评埃尔多安“专制独裁”的声音越来越大，认为土耳其的民主制度已经遭到极大削弱。

当前土耳其的外交孤立显而易见。这几年来围绕着叙利亚难民危机、未遂政变以及人权问题土耳其和欧盟争吵不断，正发党海外拉票引发的土德、土荷外交风波尚未平息，土欧关系跌入低谷。由于美国支持叙利亚的库尔德人武装以及拒绝引渡居伦，美土关系也处于非常冷淡的状态。在修宪公投结果出炉以前，美国和欧盟都避免和埃尔多安有进一步的外交接触。

2016年8月份土俄关系正常化之后，虽然两国关系有所回暖，在叙利亚问题上曾短暂合作，但是双方在叙利亚的利益和政策分歧越来越大，土俄关系面临新的风险。俄罗斯驻土大使卡尔洛夫在安卡拉遇刺身亡之后，俄罗斯至今未派出新的大使。

自2010年以来，土耳其与埃及、伊拉克等阿拉伯国家关系严重恶化。当前土耳其军队驻扎在叙利亚北部，面临着国际社会要求其撤军的压力，可谓进退维谷。

可以说，土耳其当前的外交正处于近几十年来最为糟糕的阶段。

埃尔多安想要获胜并不容易

埃尔多安为推行总统制可谓蓄势已久，在2014年当选土耳其总统后即开始着手推动实行总统制。埃尔多安曾经信心满满，借7·15政变之机，在国内实行紧急状态，国内媒体基本上被政府控制，议会表决通过之后，正发党如愿发起全民公投。然而现在即使是正发党党内高官也承认，想要赢得公投比预料中要难得多。

这几个月来，正发党政府将赢得此次修宪公投作为施政最主要的目标，举行多场选战集会，埃尔多安和总理耶尔德勒姆多次发表演说，为公投预热。埃尔多安为拉拢库尔德人，专程去土耳其东南部库尔德人聚集区拉票，甚至会见了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领导人巴尔扎尼。正发党的外交具有鲜明的为内政服务的特点，为了增加支持率，在海外土耳其人中拉票，甚至不惜恶化与欧洲国家的关系。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埃尔多安要实现这一目标并不容易。拥有议会席位的几个主要政党，除了执政的正发党和右翼党派-民族行动党在议会投票中支持修宪之外，共和人民党和库尔德人民民主党坚决反对修宪。此前，媒体曝出民族行动党接受正发党贿赂的传言，近日又有传闻说民族行动党党主席巴赫切利的儿子将被埃尔多安委任为副总理。这种将公共权力私相授受的行为很容易为人诟病。

埃尔多安寄予厚望的民族行动党则陷入内部分裂的危机，党内一些重要的议员由于反对巴赫切利和正发党结盟的决定被驱逐出党，最近仍有不少党员说即使有被开除党籍的风险，他们仍然会在公投中投反对票。

一直以党内团结著称的正发党内部也存在不少反对的声音。埃尔多安对付党内的政治对手手腕强硬，曾经担任过总统的居尔和前总理达武特奥卢都被埃尔多安毫不留情地排挤打压，有分析认为达武特奥卢代表的正发党党内的温和派可能会在这次公投中投反对票或者弃权票。

自奥斯曼帝国晚期近代化改革以来，欧洲化、西方化在土耳其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凯末尔立国以来，世俗主义和共和主义一直是土耳其国内政治中不容碰触的底线，加入欧盟也是土耳其近百年来的梦想。埃尔多安声称一旦这次修宪公投通过，将发起撤回入盟决议的公投。埃尔多安要想打破议会制度，想扭转入盟进程绝非轻而易举。土耳其主张欧洲化、民主化的力量也有深厚的根基。

随着公投进入倒计时，土耳其国内反对修宪的声浪日渐高涨，持不同意见的土耳其政界人士近日有联合反埃尔多安的迹象，他们汇聚到反修宪公投的旗帜下，努力争取民众的支持。4月6日土耳其来自16个不同政党的550名前议员联合发起在公投中说“NO”的运动，公开表态反对将议会制转为总统制，其中甚至包括民族行动党和正发党的部分议员，还有不少人为前政府高官。他们中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分钟的发言视频，呼吁民众在公投中不要支持修宪。这种情况可能代表了正发党党内一部分人对埃尔多安权力扩张的担忧和不满。

除了政界人士，不少文化界人士也发出自己的声音，4月6日，土耳其250名各界艺术家和作家在记者会上发表声明称将在修宪公投中投反对票，以捍卫土耳其民主。总的来说，城市中产阶级和教育水平高的选民更倾向于在公投中投反对票。

反对派抱怨正发党在政变后，延长国家紧急状态，利用掌握的媒体和权力资源，竭力限制反对派的宣传。有不少人担心遭到政府的报复在民意测验中不敢表露真实的想法。所以，公投中投反对票的人的比例可能要比预料的更高。

土耳其社会分裂不免更深

几家民意测验机构初步判断，这次公投支持和反对修宪的两大阵营最后的得票率很可能会非常接近。这也预示着土耳其社会的民意分裂将进一步加剧。

一旦修宪通过，正发党的一党独大再也难以改变。按照修宪草案规定新总统制下总统选举将在2019年举行来看，埃尔多安将有可能干满两任，借此执政到2029年。现任总统埃尔多安的权力不仅会急剧增强，而且这种权力将被制度化、长期化，埃尔多安在土耳其国内的权力将真正失去制衡。从前段时间正发党利用紧急状态取消议员豁免权，将人民民主党两名主席和其他9名重要议员投入监狱来看，埃尔多安和正发党势必会加强对反对派和国内异议的打击，土耳其国内矛盾会进一步加剧。

从这些年的观察来看，埃尔多安内政和外交政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力。如果修宪公投未能通过，反对派势力大涨，有能力对正发党的执政地位构成重大威胁。按照埃尔多安的性格和正发党行事风格，埃尔多安很可能会采取冒险政策，甚至可能不承认公投结果。

正发党执政的基础在于其经济成就和西方称赞的所谓的“伊斯兰民主”，随着近两年土耳其经济奇迹的褪色和西方对其伊斯兰民主的态度转变，正发党执政的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在于挫败政变和反恐。从2013年盖齐公园反政府示威风暴开始，土耳其社会的反正发党情绪潜滋暗长，正发党执政14年也积累了很多社会不满。

另一方面，正发党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正发党前两个任期的经济成就争取到不少民心，其福利政策更是得到到一大批文化程度较低的底层民众的支持。在国内媒体普遍被政府控制的情况下，这些文化程度低的民众反而是正发党最为坚定的支持者，一旦公投失败，有可能诉诸暴力等极端行为以发泄不满，甚至拒绝接受公投结果。

目前土耳其正处在新的十字路口。一些观察家将此次公投视为土耳其运行70多年的民主制的试金石，试验土耳其的选民是否理性、土耳其社会对公投的结果能否平心静气地接受。在民意严重分裂、国内没有达成政治共识的情况下，强行推动公投，绝非土耳其之福，只会制造更多的对立和冲突。将权力交给一个人也决不能解决土耳其当前的困境。土耳其国内的有识之士对此忧心忡忡，他们担心即使公投未能通过，支持修宪的势力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土耳其社会将陷入新一轮的冲突和动荡，甚至是内战。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政治专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