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劼︱《午夜凶铃》:一则关于图像的寓言

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 张伟劼
2017-04-18 14:04
来源:澎湃新闻

一位在业余时间从事心理学研究的朋友告诉我说,看恐怖片有助于减缓工作压力。我试了试,果然很有效。要是我早知道这个小秘密,就不至于这么晚才初识恐怖片的经典《午夜凶铃》了。上个世纪末,这部片子刚刚在中国大陆火起来时,我正在紧张地备战高考,坚决抵制一切诱惑。当同学跟我说起这部片子如何恐怖,以至于有人看到中途吓得把VCD机扔出窗外时,我只是想着,等考完再去找来看……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二十年。

在这将近二十年中,影视作品的呈现方式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我是在连接着wifi的平板电脑上看完《午夜凶铃》的——高中生时代的我怎么也不会预想到这样的观影方式。《午夜凶铃》里的日本人还生活在录像带时代,整个故事就围绕一盘诡异的录像带展开。或许导演也没有想到,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数字技术将如何改变人类生活,视觉文化将进化到多么先进的版本,不过以今天的眼光回头来看,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对图像的指涉,仿佛表明创作者已经预见到或者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图像无所不在的时代。在我看来,《午夜凶铃》就是一则关于图像的寓言。

《午夜凶铃》英文海报

虽然从电影名字上看,最核心的恐怖元素似乎是声音——半夜里响起的电话铃声足够骇人,但真正致命的还是图像。看过那盘神秘录像带的人,必将在一周之后死去。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说某一幅图像具有“杀伤力”时,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但在影片里,图像则真正具有了夺人性命的功能。图像既是充满诱惑的,又是暗藏着危险的。对于今天贪婪吞食种种诱人图像的人来说,这不啻是一个警示。如果说“致命性”是创作者幻想出来的图像属性,那么图像的可复制性和快速传播性则尤其是在现代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影片女主角之一浅川玲子是电视台记者,她的工作就是制造和传播新闻图像。神秘录像带所蕴含的巨大新闻价值诱使她一步步走入这个谜团,直到自己身陷其中。而她的亲身经历又证明,逃避录像带所造成的必死命运的唯一办法,就是复制它、给另一个人观看。照着这样的故事逻辑,观看和复制这段神秘录像将成为一个永不停止的接力游戏,到最后所有人都会看到这段录像……《午夜凶铃》的故事是我们时代的隐喻:我们的生活已经被不断更新也不断重复自己的图像所包围,它们正在慢慢吞噬我们的生命。

《午夜凶铃》剧照

我们总是对违反常理的事情感到恐惧。恐怖片利用了人类的这一心理弱点,不断制造背离自然规律的事件。《午夜凶铃》在好几个意义上打破了我们关于图像的惯常认知,从而达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第一,在我们的常识里,尤其是在习惯了观看影视剧的眼睛看来,连续的图像应是一个完整的、或者说至少有内在逻辑的叙事,而《午夜凶铃》的那盘录像带呈现出的则是一连串相互之间看似没有联系的画面。一个对镜梳妆的女子;报纸上飘动的文字;在地上爬行的身影;头上蒙着白布的站立者;一口井……当这些图像无组织无纪律地出现在屏幕上时,我们看到的仿佛是一个荒诞的梦,这个带有凶险意味的梦好像是由记忆的碎片拼贴而成。在艺术史上,西班牙画家戈雅首开梦魇入画的先河,他在马德里城郊的深夜里拿起画笔,将头脑中的幻象涂抹在居所的墙壁上。谁也无法完全说清楚,这个丧失了听觉的画家画下的这些阴森可怖的形象究竟是什么。展示梦境已经成为恐怖片惯用的吓人手段之一,在这方面,戈雅的“黑画”系列提供了可资参鉴的先例。戈雅制造的这些图像,每一幅单独看都挺吓人,而《午夜凶铃》录像带的梦魇式图像是整体营造出恐怖效果的——每一个画面单独看都不觉得如何恐怖,只有当它们连续出现时,才显得神秘骇人。日本导演的这种图像叙事的能力,真是可怕!

戈雅的自画像

第二,在影像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总是倾向于相信,照相机、摄像机所拍摄的图像是物理现实的忠实摹本,我们在照片上看到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尽管真实的自己不一定能让我们自己接受——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热衷于使用“美图秀秀”。我们总以为照片就像镜子一样可以精准地投射现实,如果相片上的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在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不是自己,想想是不是觉得很恐怖呢?比这更恐怖的是,正如在《午夜凶铃》中所出现的那样,凡是中了录像带魔咒的人,在照片上的形象都会失真——照片上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唯独人像面容成了漫漶不清的一团,就像戈雅“黑画”中的那些画家用手指或抹刀涂擦而出的鬼怪,完全看不清哪个是鼻子哪个是眼睛,如此形象的视觉冲击力加上常识规律的又一次被打破,又完成了一次精彩的恐怖制造。

戈雅的铜版画:《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戈雅画作

第三,我们在常识中一方面承认图像可以精确再现现实,一方面又否认图像等于物理现实。马蒂斯对当面向他指出他作品中的人物手臂过长的观画者说,“这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一幅画”。现代主义者醒悟到,绘画不过是色块和线条构成的平面而已,图像不等于图像所表现之物。在影院里,我们可以获得越来越“逼真”的体验,但银幕上的英雄美女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跳到观众座椅上的——归根结底,我们看到的都是幻象。《午夜凶铃》最恐怖也是最精彩的地方,就是让电视画面里的人爬出荧屏,从虚拟现实强力侵入真实现实。中了录像带魔咒的人会在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自家电视机屏幕闪烁,然后屏幕上显现出录像带中出现过的那口井,接着披头散发的贞子从井口爬出来,一步一步走近,直至爬出电视机荧屏……据说这一经典片段还真的把人吓死过。对“图像成真”的虚构,中国人不应感到陌生。我们从小就熟知“神笔马良”的故事,神笔画出什么,就真的有什么。中国古代志怪故事中也不乏这类想象。巫鸿在他研究中国美术史的文章中就指出,画屏上的美女走下屏面、幻化成真,是中国古代文学中一个持久不衰的主题。他发现,那些引起惊惧的“噩屏”往往和梦魇、死亡、女祸有关。看来,噩屏魔女和贞子是一路人。不知《午夜凶铃》的创作者是否从中国古代文学中获得过灵感呢?从画屏到电视,承载图像的媒介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如果说图像制造的恐怖效果的程度与图像逼真的程度成正比的话,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女鬼无疑要比从画屏上走下来的女鬼更吓人。考虑到现在已经有比电视机还要逼真的图像媒介,我们还可以想象出新的吓人故事,比如在VR中闪现的倩影忽然走入了你的真实生活……“图像成真”真正令我们不安的是什么?博尔赫斯在提到堂吉诃德读《堂吉诃德》这一耐人寻味的文学片段时写道:“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者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类似地,我们也可以说:如果图像中的虚幻人物可以成为真人,反过来想,身为真人的我们就可能成为虚幻的图像。一个沉浸在VR提供的虚拟世界中的人,最终可能会完全地遁入那个比现实更美好的世界。或许未来的人类将不再生活在物理现实中,而是在虚拟图像的世界中度过终生……想想真是太可怕了,得看一段《午夜凶铃》压压惊。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