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 | 一个美国作家眼中的俺们那嘎达

2017-04-17 11:32
上海

林凡靖

外国作家书写中国,大多扎根在城市,既为语言的便利,也为生活的丰富与浓缩。然而,美国非虚构作家迈克尔·麦尔(Michael Meyer)却把目光投向了相对宁静的中国乡村。他选择了妻子的老家,东北腹地吉林市昌邑区孤店子镇大荒地村,租了一间当地的平房,睡火炕,走亲戚,在附近的小学义务教英语,乘坐慢火车在那些快要消逝的小站间游荡,与遇到的每一个人唠嗑,认认真真地待了两年时间。

迈克尔·麦尔近照  除标注外,本文摄影均为 迈克尔·麦尔

《东北游记》中文版封面

这段经历变成了这名美国作家的新书《东北游记》。这片黑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在他幽默而写实的笔下,显得鲜活无比——即便那些三姑六婆催着生娃的尴尬桥段、三姨的歌谣、三舅的寡言,读起来都涌荡着可亲气息。而他本人其实也深受影响,即使回到美国,也会常常冒出一句东北土话:“哎呀我的妈呀!”

迈克尔·麦尔住过两年的大荒地村并非无名之辈。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型,这个拥有920户村民的村庄已经成名近十年,甚至曾经上过《纽约时报》。如今大荒地村拥有有机大米、温泉度假村等口碑产品。当年麦尔逗留的红旗路也从两车道拓宽到了四车道,村里还有了一所颇具规模的医院。

麦尔在村里居住采访的两年,正是大荒地村迎来剧变的时间段。他在书中诚实记录下了人们面对时代变化的冲动、徘徊和种种不知所措。在意识到这个村庄是整个中国从近代到现代变革的缩影后,他将采访扩展到了整个东北,寻访那些散落在沿线村落里的历史痕迹,并将他们嵌入了自己的写作中。

秋天的大荒地村

同《寻路中国》作者何伟一样,迈克尔·麦尔也是1995年和平队的早期志愿者一员。当时他被派往四川支教。之后麦尔搬到北京居住,并在2008年出版了《再会,老北京》一书,书中他带着复杂的温情,还原了在北京奥运会前亲历的胡同拆迁对城市文化和居民的影响。在《东北游记》后,他的中国三部曲最后一部《通往沉睡巨龙之路:从头开始理解中国》也将在今年10月出版。

澎湃新闻:在《再会,老北京》之后,你为何会想描述中国的东北?

迈克尔·麦尔:我非常享受在东北旅行,穿越草原、走入森林、跨过河流。在我看来,中国东北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特别是当我在北京与世隔绝的胡同里住了差不多12年之后。在它的自然风光之外,东北的历史也相当令人着迷,尤其是与当代中国的一些联系。我渴望能够更多了解这片土地,但我发现找不到一本合适的书。唔,我常常说,如果你想读的书不存在,那就是你该写一本的时候了。

澎湃新闻:书中的主线是你在大荒地村的生活。很少有外国作家会关心中国的农村,文化隔膜与乡村相对的静态感都令他们对这个话题有所回避。你能谈谈为何会关注中国农村题材吗?

迈克尔·麦尔:乡村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我的童年是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中西部的农村里长大,周围是农场,靠近密西西比河。从小学开始,我就学到了很多关于农村和农业的知识。然而在中国,人们对乡村和农业并没有什么自豪感,农村和农民常常与落后联系在一起。我希望通过描述一个村庄的日常生活来告诉读者,至少在大荒地村,我遇见的村民们都聪明而有能力,过着不输给任何一个城里人的有趣的生活。他们一点也不古板,毫不抗拒时代赋予的先进技术,哪怕是那些70多岁的老人,虽然他们还记得自己年轻时在脚上绑上板子在沼泽地中踩出耕地的情形。

澎湃新闻:明尼苏达的乡村生活为你进入东北当地生活和之后的写作带来了什么好处?

迈克尔·麦尔:大荒地村总是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村民们的性格对我来说非常熟悉:慷慨、勤奋、谦虚,也很坦白。在某些场合,我觉得自己完全无用——这也是我打小就常常体会到的,哈哈!比如村民们明智地不让我参与大米种植的每个过程,因为他们完全指望大米维持生计。我没有感受到什么文化的代沟,对我来说,每天要戴领带在办公室上班才是另一个世界。

迈克尔·麦尔在大荒地村租住的房子

澎湃新闻:你曾说自己很喜欢《西游记》,你的计划中打算把《东北游记》写成一部没有孙悟空的游记。这话要怎么理解呢?你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这部作品与《西游记》的共通之处?

迈克尔·麦尔:我想主要说的是结构。中国许多包括《西游记》在内的古典小说都是章回式的结构,每回开头都有一些诗词来作为衔接,每回也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在写《东北游记》时,我脑海中就是这样的结构,希望读者在读书的时候就是在现实与历史的不同故事中跳转,时短时长。

澎湃新闻:确实你在书中描述了许多东北的历史。在你看来,这些历史对今天的东北有何影响?在写作完这本书后,你对这片土地有了什么新的理解?

迈克尔·麦尔:东北一直以来就像一块试验田。皇帝、军阀、殖民者等都试图将这片土地纳入他们的计划之中,但几乎所有人都失败了。东北目前的城市和美国中西部诸州很相像,都是传统的重工业与制造业中心。然而美国的这些地区现在衰退了,被称为“Rust Belt”生锈的一带。我不希望看到东北也生锈,历史告诉我们,农业才应该是这里最重要的事,特别是像加拿大和美国大草原那样的工业化大规模种植。东北的土地长久以来都是世界上最棒的耕地之一啊。

澎湃新闻:说到农业,大荒地村在你待的一年中也迎来了变化。文中你多次描述三姨的困惑——你怎么知道一个地方就发展得正好了呢?能说说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吗?

迈克尔·麦尔:当时我们正站在大荒地村一条拓宽的道路前,她向我提问,这是我听过的最聪明的问题了。但除了回答她“这是社区需要思考的事儿”,我也想不到更好的答案。对一个村庄来说,好的发展不一定适用于另外一个村庄。大荒地村如今有电、有不错的学校、靠谱的诊所、新鲜的食物和完善的公共交通。他们还需要什么呢?农民们也许会说他们需要更完善的法律保护他们的家和土地,以及能切实帮助到他们的现代化农业技术。

大荒地村主路

澎湃新闻:有没有一个东北的故事或人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你没有写进这本书里的?

迈克尔·麦尔:啊,问得好。我在吉林了解了许多关于朝鲜的故事,还碰见过一些朝鲜难民,不过为了保护他们,我没有把这些故事写到书里。

澎湃新闻:在中国大城市日益增长的生活压力下,已有部分原本来自二三级城市甚至农村的青年选择返乡生活。作为曾在东北农村生活过一年的城市人,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迈克尔·麦尔:坦白说,如果我是个农村来的青年,读了城里的大学,毕业了,我会回到乡村去。乡村现在机会比以前多很多。但我知道大荒地的年轻人很少选择如此。许多乡村对年轻人来说生活节奏太慢,太令人窒息了。我不知道中国会否对那些愿意回乡务农的年轻人提供补助,欧盟和美国曾经那样做。

澎湃新闻:有些地区确实会视返乡发展的不同项目有相应的补助。你曾说过 “我的朋友何伟说过,在美国,如果你要写第三世界的非虚构故事,那么就必须可怜或害怕他。但你不能写生活在那些地方生活是什么样子,沒有人为这些故事写书。”你的《东北游记》打破了这种桎梏,你希望通过这本书带给英文读者一种怎样的阅读体验?

迈克尔·麦尔:一言以蔽之,我想告诉他们故事发生的背景。我是一个糟糕的记者,总是在故事里填满各种轶事与历史。有时编辑只想要一篇800字简单描述人民币价值的稿子,我却会给他一篇2000字的文章,里面详细地讲述了中国货币的历史。这一点常常把他们逼疯。然而到了书里,我却能把历史从容地展开,为读者绘制一幅完整一点儿的画卷。就像吃快餐还是吃正餐,你首先总该给人们提供选择吧。我的目标是通过这些正餐,希望人们能有兴趣多读一些关于中国的书。

澎湃新闻:听说你的下一本书《通往沉睡巨龙之路:从头开始理解中国》(The Road to Sleeping Dragon: Learning China from the Ground Up)也将在今年出版。这是你中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吗?

迈克尔·麦尔:是的,这本书将在今年10月出版。22年前我作为“和平队”的早期志愿者第一次来到四川,住在沱江边上的一个叫做内江的小地方。我不会说一句中文,也不会用筷子,慢慢地我一点点适应了中国。这本书就是描述我的这些个人经历。希望它对下一代西方人能起到一点鼓励作用,使他们踏上中国之路,也希望它能让中国的读者产生一些兴趣,去看看那些他们之前或许从未拜访过的中国山河。

澎湃新闻:能谈谈你接下来的写作计划吗?

迈克尔·麦尔:我想写写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故事。好几年前,我在华盛顿参加一场为胡锦涛访美举办的午餐会。当时我在一个令人不太舒服的大房间里,里面好多人,有芭芭拉·史翠珊、克林顿、马友友等等。我溜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靠在一张桌子上。立刻有警卫过来告诉我不要碰那张桌子,那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签署南北战争结束条约的书桌。我可不知道是他签署了那份条约,因此我开始找来更多关于富兰克林的资料阅读。后来我发现他还是现代慈善捐赠制度的发明人,他对中国也怀着极大的兴趣,他曾经常在他的报纸头版印刷孔子的话,他最珍视的财产之一,是一个巨大的中国锣。

作者其人

美国非虚构作家,《纽约时报》、《时代周刊》、《金融时报》等媒体撰稿人,曾获包括古根海姆奖、纽约市公共图书馆奖、怀廷奖在内的等多个写作奖项。主要出版作品有:《再会,老北京》、《东北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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