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背包客养成记:出生7天开始“熟悉水性”,玩耍也是受训

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发自江西上饶 实习生 谢煜楠
2017-03-28 15:49
来源:澎湃新闻

潘土丰今年要带五岁的女儿妏妏试图穿越新疆东南部的罗布泊,该地又名“死亡之海”。

问妏妏罗布泊在哪,知不知道父亲的徒步计划,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在媒体报道中,已有三年多“徒龄”的妏妏是中国“最小背包客”。潘土丰很满意这个称呼,女儿似乎承载着自己行走世界的梦想。他接着又给她添上了“环保小卫士”的称号,想借此宣扬下女儿的坚强和独立。

这样,卖蜂蜜为生的他能受惠于“最小背包客”的圈粉效应,让微店的生意红火一些,以此担负起一家四口一年中有六七个月都在外徒步的费用。

3月9日,澎湃新闻记者在江西上饶县文家村见到了他们一家。家中故意没有安装电视机和电脑,为了不让孩子过早沉迷其中。

但最近为了让孩子收看儿童才艺脱口秀节目《神奇的孩子》,潘土丰会开车带孩子们去朋友家,“可能之后会带孩子去录节目。”此前为了录制节目,儿子柏如缺席了去年的期末考试。

在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开始采访之前,潘土丰进屋里拿了本写满文字的黑色笔记本,他生怕自己说错话,又被质疑声淹没。

徒步计划

妏妏的玩耍路数跟其他同龄的孩子不太一样。

3月9日上午,阳光正好,她在家旁边的一溜石堆上攀爬、跳跃。潘土丰说,这些石堆是之前有人施工留下的“废物”,每块石头他都自己去踩过,确定不会松动才放心让孩子爬的。父亲的意图是让她在玩耍中练习初级的翻山越岭。

妏妏知道,等她再长大一些,可以像哥哥一样对付村子旁边的野山。

妏妏烤的红薯。

等下午哥哥放学回家,兄妹俩又去爬了一遍石头。哥哥动作更敏捷一些,爬完石头又带妹妹去烤红薯。哥哥在地里挖坑埋红薯,动作娴熟。妏妏则负责添柴火和草木,她拿着把有些钝的砍刀,一刀砍下去,枯槁的草木与根分离开来。火生起来,她早已满头大汗,可还是蹦蹦跳跳个不停。

妏妏在石头上休息。

同一把砍刀,哥哥还会用它来练习削尖长木棍。 “这样尖利的东西也带不上车吧?”“不用带,就让他们学习制作下野外求生的工具。”潘土丰解释说。

孩子们并不知道,玩耍的选项是父亲徒步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九月份到十月份走(去罗布泊),最好应该是三月到四月,但每年的四月份我们会去云南采蜂蜜。去罗布泊主要还是拼体能,平时我们会加强他们的体能训练,运动量较大,爬山、仰卧起坐等,爬石头从去年去川藏线时就有练。”潘土丰在接受采访时称。

能适应恶劣的气候环境是潘土丰对女儿寄予的期望。“去年我们到了甘肃以后,经过敦煌,妏妏现在高原都能适应了,包括海拔5000多米,海边她也去了,就沙漠地带还没去,我们就想让她去走走看看,适应这种沙漠的体能。”

然而带孩子徒步的危险性步步升级,他很快感受到了旁人的压力。

“自驾进入罗布泊你就别想了。你带着孩子太危险了!”3月10日,潘土丰的朋友发来语音,不断重复这句话。

对孩子的安全,他自有打算,“安全问题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来定,不一定说非要徒步走进去。有时地表温度六七十度,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子。我们会找比较适合的天气。我们也会做很强的一些攻略,包括补给到时候怎么处理,会提前做准备,后面会跟越野车(补给车),到底是一台还是两台,我们还是不能拿小孩子包括大人的生命开玩笑。”

这不是潘土丰第一次面对忠告和劝解。当孩子遇到险境,他说首先想到的是信任孩子。“走川藏线那么难的,有山石塌方的时候,我没有牵他的手,也没有抱他。这边悬崖峭壁,半个山塌下来之后,滚石已经滚到江边了,我们必须沿着江边一步步过去。我当时对他充满了信任,我就在后面摄像。”

刘丁强在杭州一家幼儿园做幼教,他的女儿与妏妏年龄相仿,他一直想找人与他搭伙带孩子出行。去年潘土丰一家刚从川藏线回来,刘丁强通过媒体记者找到了潘土丰。

潘土丰带着妏妏在尼泊尔滑翔。

潘土丰当时跟他说打算带孩子去南亚,老挝、泰国等。刘丁强随即表示愿意带孩子随他们同行。二人于是约好在昆明汇合。刘丁强刚到昆明,就遇到一个在老挝做了十几年生意的中国人,“她说老挝那边不太安全,尤其是徒步这种。带着小孩更不安全。那边基本上没有火车,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故,快捷的交通工具都没有。”

刘丁强最终选择打道回府,“一般会带孩子坐车到一个城市里,会看到接触到当地的人,让孩子体验得比较多。没有像他一样,一段路坚持走好几天,这样浪费时间。”

事实上,潘土丰并非一个让孩子一路暴走的“虎爸”,徒步旅行中随性居多,走得动就多走些,身体不适就休息会。

曾有媒体报道称,他让学步的女儿一天步行十多公里,带着孩子徒步半年吃野菜。这让他苦笑不得,肯定还是走走抱抱,一岁多的孩子怎么可能走那么多路?半年吃野菜孩子成什么样了?

背包客

潘土丰执著于带孩子徒步,始于偶然接触到的背包客。

在潘土丰10岁时,父亲就离世了,他在采访中却格外强调父亲在家庭中的作用。他书读得不多,高中毕业后就去做摩托车批发的生意,到昆明谋生。2009年4月,儿子柏如出生。夏天遭遇干旱,农民赊账没法还,潘土丰下乡挨家挨户去催收账款,还要陪客户,压力很大。早上九点出门,到晚上一两点才能回家。

偶然的机会,他赴德宏出差,路过大理时入住一家客栈,客栈有位义工是个背包客。几个人聊起来,义工鼓励他门去徒步、露营或者途搭(旅途中招手搭车),也建议他们购买装备。“刚好想散散心,当时觉得自己包和皮箱都有,要什么装备?”潘土丰回忆时笑了。

购买完装备寄到大理,他们就出发了。潘土丰之前只不过在电视上看到,没想到属于自己的徒步旅行竟突如其来。

他们走到丽江中转休息,玩一下。住宿的青年旅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从大研古镇到束河古镇,公交车就一块钱。潘土丰下午坐公交车出发,回来走路,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

原本计划在丽江待一天,刚好碰上中秋节,就玩了八天。他晚上和青旅里其他13个背包客睡一间房。“他们聊天,我就听他们沿途的故事,在丽江,我就被这种背包客深深吸引住。”

潘土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徒步旅行是2011年9月与朋友一同去拉萨,走国道214、国道318等知名徒步线路。国庆前从拉萨坐硬座,经武昌中转回上饶,全程45个小时。“你之前每天走,就会觉得坐火车是很轻松的事情。”

在女儿妏妏出生前,潘土丰就寄予厚望,想让她接力背包客的梦想。

2012年4月,刚出生7天的妏妏就被抱入一个装满热水的盆子,父亲想让她在离开母体后继续熟悉水性,强健体魄。潘土丰后来特地跑去游泳池观察才知道泳池里用的都是凉水,“水太热的话,孩子动一动就出汗,就不愿动了。”换了冷水后,妏妏一直练习游水至七个月大。

“她不会走路的时候,我们抱着也给她背一个背包。从小就想让她当一个背包客,环游世界。就算再累,她的背包还是要自己背。”潘土丰说。

“放养”

妏妏在做菜。

在妻子袁端看来,丈夫涉足徒步之后,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对孩子的教育。

柏如刚出生时身体不好,在幼儿园吃颗糖回来就咳嗽,一咳嗽就得去医院吊水。潘土丰常年工作忙碌,主要由孩子的奶奶和妈妈看管孩子,“带得太娇嫩了。”

“作为家长,给孩子的教育方式, 就是你对生命的理解的体现,你觉得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什么,就想要给孩子什么,”潘土丰决定带孩子去徒步。

2013年,潘土丰第一次带儿女出行,目的地是云南普洱,刚学会走路的妏妏动作还不利索。好容易走到寨子里,孩子就发烧了。当地的医疗条件差,他们本打算折回村里或乡镇看病,没想到哈尼族的寨主给他们抓了草药,一敷见效。当地人把主卧让给他们一家住,把好吃的与他们分享。

潘土丰在当地发现了采悬崖蜂蜜的商机,当地人去原始森林中采摘的蜂蜜没有销路,他想着把它销往内陆。

之后还陆续去了广西、北京、上海,去年徒步行走了川藏线和尼泊尔,柏如和妏妏的体质都有所增强。

信州区十一小学教师危江云是柏如的数学老师,她叙及去年寒假带着女儿在大理跟潘土丰一家爬山的经历,“孩子确实让我刮目相看,那么高的雪山,小女孩(指妏妏)就是妈妈稍微抱了一下,男孩子(指柏如)都是自己走上去的。像我们大人都气喘吁吁的,这个应该是长期户外活动练就的。”

一如徒步强身健体的计划,对孩子的心智教育也以父亲潘土丰为主导。

柏如上小学前换过五所幼儿园,每学期学费从一千到一万不等,有的在市区,有的在郊区,有公立也有私立。

事实上,儿子五次转园是由于潘土丰的想法有些反复,“公立很好,我儿子在公立不用背书包。私立教的东西太过于超前。”“私立的地球村幼儿园会好些,可惜在城里,人多地方小。”“去了乡下不愿意去城里,去了城里又不愿回乡下。”

潘土丰徒步后就不再纠结,彻底选择放养孩子,让他们尽早独立。有段时间妻子带妏妏回老家湖南,他独自带柏如,放学就让他出去玩一圈再回来做功课。“如果完不成作业,他会被老师批评,于是就会计算好玩和读书的时间。”事实证明,在柏如身上,这种方法比母亲一直唠叨催促他写作业要有效。

妏妏三岁时,适逢潘土丰与朋友一起众筹在大理开了间客栈。客栈装修期间,他把妏妏放在了客栈对面的菜地幼儿园,让她和来自北上广的孩子与父母在菜地里玩耍和耕耘。

这所菜地幼儿园的园长宋夏艳原是成都一家世界500强公司的高管,为了教育女儿把工作辞了。她自称菜妈,租了一块菜地,改制成一个社区模式的学校。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每户都带着小孩,大家互助教学。“大家在一起煮面条,做饼,都是靠小朋友自己动手。家长在一旁陪护。看农民伯伯种菜拔萝卜,抓虫,除草,玩泥巴,摔跤什么都做,就是不读书。礼拜五就去户外露营,爬山探险抓鱼。”

但很快,一家人从昆明搬回了潘土丰的老家上饶,“当时去川藏线的时候玩,玩的时间比较紧。(帮柏如)在昆明找学校一下子没找好,索性就搬回原籍读书。”

潘土丰后来对课堂教授的内容有所抵触,这多半由于儿子柏如一年级时在游泳体校里遇到不快。

柏如一年级时报名了一所培养游泳特长生的体校,这所学校还承担着给省队后备选苗的工作,训练强度很大。潘土丰偶然一次去泳池看儿子训练,却发现教练拿着棍子在池边打儿子,一副凶狠的样子。“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他学会游泳,体质好一点。但是在国外可能教练就跟他嘻嘻哈哈,他在愉快的过程中把这个游泳可能就学会了,但是在国内可能教练为了这个训练,或者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性相对来说会强一些。”

妏妏喜欢画画和跳舞,可潘土丰不打算把孩子送去兴趣班。他更依赖徒步的同道中人,“因为我有很多知识都是在社会上获取的。”“也可以让我们认识的背包客教她。”

袁端倒也支持丈夫的决定,“那些兴趣班都是一些套路嘛,都会让孩子参加比赛,在评委老师这里学的你就能得奖,在别的老师那里学的,你就不能得奖,都是潜规则。已经很不公平了,那种比赛就是为了打广告吧,没有真正比赛的意义。”

不识字的童年

柏如写的作文。

2015年,柏如参加了一场让自己手心出汗的幼升小面试。

小学的语文老师拿着拼音的小卡片随手抽了七八张,柏如一个字也读不出来。老师又拿一支笔,一本本子推到他面前,让他写自己的名字,他也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数学老师则出了几道十以内的加减法,柏如慢慢掐指,勉强算出答案。

老师搬出校长,不让柏如通过。父母忙向老师解释这两年在外徒步,没有做学前准备。袁端回忆说,“老师就说这个我不管,反正到了小学以后这个拼音字学的很快的,半个月就要把这个拼音字掌握好就要教后面的课文了。你们家长以后要多辅导一下,我们说好好好,就这样上了。”

潘土丰不慌不忙,在他看来,就应该让孩子保持一张白纸,交给老师和九年制义务教育。

有那么一瞬间,袁端是有些后悔的,她也观察到儿子在知识面前手足无措时,眼神忙乱。回转身来,她在辅导儿子功课上费了心思,也经常跟任课老师交流跟踪学习情况。现在柏如上到二年级,学习基本能跟上,去年还获得了三好学生,醒目的黄色奖状被贴在家里客厅正中间的墙壁上。

柏如获得的奖状。

好不容易度过让人心焦的学业压力,柏如却发现自己有些孤独,他说自己不喜欢跟学校里的同学玩。

在数学任课老师看来,柏如甚至显得有些内向。他吃饭胃口不大,个子也不高,问他会不会自卑,他会开玩笑,“不还有几个比我矮的嘛。”

比起住在市区,他更愿意住在村子里,因为周围有很多志趣相投的乡村玩伴,尽管他为此需要独自步行两公里到公交站,坐车半小时去市里的学校。

眼下,潘土丰想带柏如一同去参加去罗布泊的徒步,这意味着他需要向学校请假,长达一个月的假期需要经由校长批准。柏如的任课老师们虽然不赞成,但也无权反对。

“不担心影响他的学习吗?”

“在教室一天要上7节课,在徒步旅行当中它可能一个小时就把一天的内容学习完了。”潘土丰对此很坚持。

“想上幼儿园”

妏妏曾上过的小天使幼儿园。

3月10日下午,让妏妏带记者去她曾上过的小天使幼儿园,她一溜烟地窜出去,找到了对门已经放学的小伙伴,二人汇合后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100米以内的幼儿园。

她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老师进进出出,眼睛扑闪扑闪。就在前几分钟,她还说自己想上幼儿园,有小朋友玩,想读书。

她在这所幼儿园待过两天。园长丁秀琴对她印象深刻,“这孩子性格开朗,也很热心、懂礼貌。”妏妏见面会喊她园长妈妈。

对于妏妏离开的原因,丁秀琴说,“玩了一下子之后她会感觉有约束,没有像家里那么自由……后面就没有再上了。”幼儿园的约束无外乎秩序和纪律。

丁秀琴从事幼教工作15年,妏妏的情况是孤例。“上幼儿园的话,小朋友在一起多他们在群体当中也会学到很多东西,最起码相处交流这方面,她单独在家可能就缺少的东西……如集体意识,团结合作,协调性啊……”

而潘土丰并不认同这点,他觉得旅途中也会遇到一些小伙伴,深入地一起生活、交流,一样受益。“2014年我们去了景迈山,那些寨子里的哥哥姐姐就陪我们,十几二十个小朋友跟他俩去一起去采茶叶,抓虫,抓鱼,在一起玩游戏,堆沙子。晚上帮爸爸妈妈一起杀青、挑黄叶、炒茶,都玩得很开心。”他还提到,去泰国时妏妏遇到一个浑身湿疹的小朋友,别的孩子都退避三舍,只有妏妏带着她一块玩。

妏妏看了父亲一眼说,“徒步有很多小朋友,(但)学校更多好吧。”

对于她来说,徒步就是跟父母和哥哥一起走路,累了就“休息,休息,搭小车、搭大车,睡了一觉。”她竖起大拇指比划出一个搭车的表情,“说要5块钱。爸爸有5块钱,就搭起来了。”

在她眼里,爸爸有五块钱,可还是没有让她上心心念念的幼儿园。

3月10日一早,妏妏在帮家里拖地时身姿摇摆,好像在跳一曲自编自导的家务舞蹈。她很快在墙上贴的地图前驻足,她知道去过的地方都被画上了小红旗,而罗布泊的位置爸爸画了个圈,她对此充满好奇。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