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众多的《美女与野兽》故事为何永远无法成为女权主义表达

戴桃疆
2017-03-24 11:51
来源:澎湃新闻

改编自二十六年前同名动画电影的真人版《美女与野兽》近日上映。这部影片力求在再现童话世界的梦幻场景的同时,展示新世纪精神面貌,选择了一向坚持为女权发声的艾玛·沃森担任女主角,试图为这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添加一丝女权主义色彩。

追溯“美女与野兽”爱情故事的沿革,女主人公在相似的文本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每一次叙述都让女主角所代表的性别角色向前一步。但囿于文本结构上的先天缺陷,《美女与野兽》几乎不可能为女性主义主张提供叙事上的支持。一代代美女缓步潜行,她们的角色属性在不断改良,但或许永远无法迎来革命。

惊情千百年,美女野兽几世缘

作为《美女与野兽》故事的核心,“野兽新郎”的雏形最早可以追溯至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所著《金驴记》中的一则名为《丘比特与普赛克》的故事。

美神维纳斯嫉妒凡人公主普塞克的美貌,命儿子丘比特前往射杀之。丘比特见之倾心,无法完成使命。震怒之下,维纳斯诅咒普塞克将爱上野兽。

普塞克的父母听从神谕,任西风之神将她带走。普赛克在山谷中的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受到隐形仆人的照顾。每天夜里,她的野兽新郎都会来到她的枕边。普塞克从未见过新郎的容貌,出于好奇,她趁野兽熟睡时点起油灯探看,发现新郎正是化作青年模样的丘比特。

坚信爱情无法与怀疑共存的丘比特被滴落的灯油惊醒,因为普塞克的疑虑而伤心离去。普塞克为了寻回丘比特而接受了维纳斯的三项挑战。在蚂蚁和雄鹰的帮助下,普塞克完成了前两项挑战,但在即将完成第三项挑战时却再次为好奇心所累,打开了从冥界带回的美丽盒子陷入无尽的睡眠之中。

丘比特唤醒了沉睡的普赛克,带她来到奥林匹斯山,接受诸神的祝福,普塞克饮下神酒,飞升成神,与丘比特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1740年,贵族妇女加布里埃尔-苏珊·巴尔博特·德维伦纽夫(Gabrielle-Suzanne Barbot de Villeneuve)出版了自己的故事集《新美洲海洋故事》(Les contes marins ou la jeune Américaine),其中收录了根据《丘比特和普塞克》创作的《美女与野兽》(La Belle et la bête)。

法语中belle不是一个名字(贝儿),而是一个代称,意为美女。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富商家十二个孩子中的老幺,相貌出众,人称“美女”。

富商的一批货物遭遇海难,祸不单行,家宅失火,一时间倾家荡产,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富商全家搬到乡下。美女十六岁那年,富商外出,美女的五个姐姐要求父亲带回珠宝华服作为礼物,只有美女体恤父亲,只要一朵玫瑰。

归途路上,富商在森林中迷路,误入城堡,被看不见的仆人好生招待,临走之前,富商摘下了城堡里的一朵玫瑰。正在此时,城堡的主人野兽出现,作为偷摘玫瑰的惩罚,野兽囚禁了富商。富商哀求野兽并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野兽为之动容,他答应放过富商,但要求美女替父受罚。

美女被富商送到了野兽的宫殿中,在这里,美女被饰以华服、飨以美食,她被奢侈品、书籍、器乐包围,唯一令她感到烦心的是,野兽夜夜向她求欢。

入夜之后,美女的梦境中会交替出现不具名的王子和仙女,王子对她表诉衷肠,祈求美女解放他,仙女则不断劝说美女不要以貌取人。两个月后,美女离开城堡回家探亲,临行前野兽告诉她,如果她不在指定的时间前回到城堡,野兽就会死。

美女的父亲和六个哥哥都主张她应该回到野兽身边,而美女十分不情愿。在到期的前一天,仙女再次出现在梦中劝说美女,美女借助魔戒的魔力回到城堡,但仍旧迟了,城堡繁华不再,野兽也没有在入夜后前来求欢。美女四下寻找,将奄奄一息的野兽带回城堡。野兽苏醒后,再次向美女提出请求,这一次,美女答应了。醒来之后,美女发现枕边躺着的不再是野兽,而是梦中的王子。

距离《美女与野兽》首次出版十五年后,德维伦纽夫夫人去世。次年,另一位法国女性珍妮-玛丽·勒普兰斯·德博蒙(Jeanne-Marie Leprince de Beaumont)出版了自己的童话集《儿童杂志,一位圣贤女家庭教师和她最杰出的学生们的对话》(Le Magasin des enfans, ou dialogues entre une sage gouvernante et plusieurs de ses élèves de la première distinction),其中就收录了在德维伦纽夫人版本基础上加工、精简而成的《美女与野兽》,也是除迪士尼版本外最为人熟知的故事版本。

德博蒙像。

德维伦纽夫的奇幻浪漫故事篇幅很长。野兽变成王子后,他与美女的结合遭到了王子母亲的反对。王子的母亲军功卓著,是个强大的女性角色,但婆家放出的大招被美女的娘家势力稳稳地接住并予以加倍还击。美女梦境中频繁现身的仙女其实是美女亲妈的姐妹,美女的生身母亲在与美女的生身父亲结合后被仙境放逐,为了保住美女的性命,仙女阿姨将美女托付给了富商。美女的生身父亲是财富岛国的国王,与王子门当户对。故事讲到这里,王子才和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作为以儿童为读者的故事,德博蒙版本的《美女与野兽》删掉了关于王室婚姻门第观点的段落,对故事进行了简化和净化:美女不再是隐藏的蓝血贵族,只是富商家三子三女中的幺女;野兽从夜夜求欢改为夜夜求婚,变回人形之后便与美女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不再有半路杀出的恶婆婆。

1946年,法国导演让·科克托(Jean Cocteau)根据德博蒙版本拍摄法国电影《美女与野兽》。在这一版本中,美女的家庭规模进一步缩小,只剩下商人父亲、一个挥霍无度的哥哥和两个善妒的姐姐。美女代替父亲成为野兽的囚徒,她害怕野兽半熊半狮的模样,但仍然尽力与之友好相处,并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野兽。

1946年电影版《美女与野兽》剧照。

美女因父亲生病而返回家乡,两个姐姐拿走了野兽城堡的钥匙,美女的哥哥计划盗窃野兽的财宝,美女哥哥的朋友倾慕美女,察觉美女对野兽的情感变化后计划杀掉野兽。在野兽藏宝之地戴安娜女神庙中,美女哥哥的朋友被触怒女神,被变成野兽。野兽变成亚当王子(Prince Ardent)与美女幸福结合。

从叙事脉络上看,迪士尼于1991年推出的动画电影《美女与野兽》明显受到了1946年电影版本的影响。脱离法语环境后,作为代号的“美女”变成了人名的“贝儿”,野兽的真身从Prince Ardent变成了更加英语化的Prince Adam。为了适应儿童观众,情节被进一步简化:美女不再是富商诸多子女中最小的孩子,成了发明家的独女;法国电影版中哥哥的朋友,变成了狂妄的追求者加斯顿;隐形的仆人们走到台前,成了唱唱跳跳的日常生活用品;在其他版本中一闪而过的玫瑰在动画片中被放大,成了象征野兽生命力的象征。

罗曼蒂克的消亡

中土世界的创造者托尔金将皆大欢喜的结局作为童话故事的标志性特征,他认为成人远比儿童更需要童话故事,童话故事的作用在于创造一个供人逃离现实的幻想空间,并提供一种治愈现实伤痛、给人以安慰的精神手段。

被定义为童话故事的《美女与野兽》最开始就是成人女性苦中作乐的产物,而这种苦涩并没有随着时光流转而褪去。

儿童心理学家布鲁诺·巴托汉姆认为,《美女与野兽》创作于十八世纪的两个版本描述的是少女向成熟女性蜕变的过程,父亲与野兽展示出的温柔则是成长的减震器。无论是德维伦纽夫还是德博蒙版,夜夜出现的野兽无疑是构成焦虑的来源。

十八世纪的法国女性被迫承受包办婚姻的后果。贵族出身的德维伦纽夫夫人丧夫之后终身守寡,依靠写作维持生计。她的故事里通篇都在讨论受控于男性的女性所面临的问题,美女的父亲和六个哥哥都支持她留在野兽身旁,理由仅仅是野兽足够富有。

十九世纪中期法国《美女与野兽》图书插画,画面中的野兽并不存在人的特征。

中产阶级出身的德博蒙经历过两次婚姻,移居英国后,她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并出版了自己的作品。德博蒙的版本中也有少量关于婚姻问题的讨论,美女返乡后察觉了两个姐姐婚姻的不幸,她们以才貌为择偶标准,而她们的丈夫鄙视她们。他人婚姻的不幸反衬出野兽丑陋、笨拙之中隐藏的美好。

德博蒙的版本同时带有很强的道德教化色彩,美女善良、隐忍、质朴等品格特质被放大,野兽最终变成帅气的王子构成了一种对美女高尚品格的奖赏。

德博蒙笔下的美女面临的男权压迫要轻于前作,但这两个版本中,美女的命运都更近似于一种献祭,带有明显的物化特征。故事中的美女不仅仅是父亲的替代品,也是作为礼物的玫瑰的等价物。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亲属制度的基本结构》中指出,婚姻是礼物交换的一种最基本形式,婚姻不是男女之间的活动,而是男性与男性之间缔结的契约,女性不是交换者的一方,而是交换的内容。

直到1991年的迪士尼动画片版中,美女为家庭牺牲的色彩才被彻底淡化,但自我献身的特质仍然没有被消解,并延续到了真人版电影中。在迪士尼的两个版本中,由于美女直接借助识途马儿来到城堡,她与礼物(玫瑰)之间的等价关系被淡化了。贝儿以置换的形式主动代替父亲成为野兽的囚徒,这种平行的置换关系并不意味着贝儿与父亲在性别身份上具有对等关系。

野兽囚禁父亲时,付出的代价只有人身自由,而贝儿必须以女性的身体作为附加值才能达成与父亲价值的对等关系。野兽囚禁父亲只通过施以惩罚而展示权力,而野兽软禁贝儿则是为了永久地占有她。

在美女与野兽的关系之中,爱情从来就不是问题本身,而是解决问题的方式。爱情的存在,将处于优势地位的野兽的行为合理化了,读者/观众同女主人公一道因为爱情而原谅了野兽,野兽变成王子甚至成为了一种对美德的奖赏。

作为贝儿身上最核心的美德,自我牺牲注定贝儿远离女性主义主张的能动表达。在迪士尼的两个版本中,贝儿无论之于父亲还是之于野兽,都在扮演一种保姆式的角色,起初是照顾父亲,接着是照顾野兽(情感转折点发生于贝儿看护负伤野兽期间)。与其说贝儿展示的是独立女性特质,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母性特质。

这一点在动画电影版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二十六年前的版本是第一部有意识加入女性主义特质的《美女与野兽》,作为动画角色出现在迪士尼公主行列中的美女“贝儿”令人耳目一新——即便贝儿只读言情小说,仍不影响她成为当时唯一一位好读书的女主角。遗憾的是,动画版延续了1946年法国电影的野兽视角,它是野兽的爱情故事,是野兽在爱情的感召下展示内在美、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女主角是歌德名言中的永恒女性,负责指引上升。

迪士尼真人电影版本再次将立场转向女主角,这不是电影做出的最大改变,加入同性恋角色也不是。这部电影最大的改变在于它将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野兽推到了大荧幕上,从1740年起,野兽一直是远离文明与智慧的,是代表博爱、自由的女主角启蒙的对象。在真人电影版中,美女与野兽的关系对调了,野兽成了兼具孩子气的成熟的引导者。

前苏联女演员法茵娜·让涅夫斯卡娅(Faina Ranevskaya)有言:“愚蠢的男人和愚蠢的女人结合,会产生英雄母亲;愚蠢的女人和聪明的男人结合,会产生孤独的母亲;聪明的女人和愚蠢的男人结合,会产生正常家庭;聪明的女人和聪明的男人结合,会轻松调情。”如果说迪士尼真人电影版《美女与野兽》有何创举的话,大概只有让人耳目一新的人兽调情。

《美女与野兽》故事的骨骼并没有留给女性主义以自我实现、自我伸张的空间,贝儿不过是又一个被长裙束缚住手脚的迪士尼公主。它甚至可以被视作一种倒退,退回到简·奥斯汀的时代,野兽成了面目可憎版的达西先生,傲慢、性情捉摸不定,需要展现温柔的内在以便搞定机智的乡下女孩。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