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龙江︱史家谢兴尧先生的日记

赵龙江
2017-03-18 10:22
来源:澎湃新闻

太平天国史专家谢兴尧先生,以期颐之寿离世,距今已逾十年。

谢老一生专究文史,埋首学术。1926年他自川进京,入北京大学,在他的老师邓之诚等先生引导下,开始太平天国专题研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他研究创作的高峰,他以东坡诗句“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中的“堪隐”名其斋,并以此作笔名(另有“五知”、“荛公”、“老长毛”等),陆续写出了一批颇有学术价值的考证文字,奠定了他在文史研究领域的地位。全国解放后,他由邓拓点名进入人民日报社,在理论教育组(后改称“理论部”)做编辑。1956年调任人民日报社图书馆馆长。1964年后重回理论部,直至退休。

正在写字的谢兴尧,摄于1997年

我与谢老交往,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由于公务牵累,其实拜访谢老的机会并不多,但在局促拥塞的“堪隐斋”中,我确能感受古致有味的文史气息。聆听他讲述昔日经历往事,以及先朝掌故逸闻,使我获益良多。谢老身上袒呈出的传统流韵,似乎与窗外调色板一样的世界完全隔离。我当时曾想,倘若先生能把旧年陈迹笔录下来,将是多么有趣,也一定很有价值。

某日前去拜访,闲话中偶及日记一事,谢老亦以早年未能有所记录为憾,以至许多亲身所历就此湮没遗忘。记得当时谢家保姆汪氏在旁提示,始知前些年谢老曾有过一段日记,只不过所录类如收支记账。后来我也见到了这些小本子,正如汪氏说的,所记内容广涉各类日常开销,但也不乏人事往来甚至个人感受等,谢老还在启首题有日记名称。

所见谢老日记共有四册,大约五十开左右的小笔记本。记录始自1978年1月1日,至1988年1月31日终结。其中前一部分名曰《花园日记》,两册,第一册时间跨度为1978年1月1日1981年5月23日;第二册,即《花园日记》(二),起于1981年6月1日,止于1983年10月24日。日记的后半部分曰《金台夕照楼日记》,同样也是两册,其中第三册未题署,从内容上看,应视作《金台夕照楼日记》(一),自1985年2月4日始,至1986年8月31日止;第四本《金台夕照楼日记》(二),自1986年9月2日始,至1988年1月31日止。日记以行体书写,笔迹大致可辨识,偶用别字,文中有些用字偶以同音代之。日记叙笔至简,全文统共只十几万字,其中《花园日记》的前部分尤其短小简略。

关于《花园日记》的命名,谢老在日记开首便做了交代:“所谓花园日记者,以居于安定门外花园楼209号也。”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谢老搬迁到安定门外(此前曾先后住过北新桥、米粮库胡同、东四六条、东四九条、以及前门施家胡同等),所居地名花园楼,名称显得洋味十足,后来我才得知,其实不过是简易楼房。这种简易楼房,大约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据说建筑寿命只有二十年。为节约成本,屋内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也没有暖气,取暖做饭仍要靠煤火,既不卫生,也不安全。如今这种“文革”建筑遗存,随着城市化改造,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1978年12月30日,谢老就曾煤气中毒,所幸发现及时,送医院抢救。当天日记记有:“下午中煤毒,送医院……”第二天日记则写道:“……略苏。街邻来问。”事详姜德明先生《谢兴尧》一文。

据我所知,“文革”中谢老以“文化汉奸”、“反动学术权威”之名受到批斗,每月仅五六十元生活费,只能在艰困中度日。《花园日记》记录他落实政策之后的生活状况,间及世俗应酬和家庭琐事。作者用笔简吝,每日所记大多寥寥数语。从日记中看,他是1978年1月20日到报社补办的退休手续,同时领取“文革”中被冻结的工资。随后,在1980年,他“文革”中的“交代”材料被掷还,这年4月15日的日记写道:“……政治部送回交代材料,恶而焚之……”从此,他的“政治问题”的压力得以缓解。

之所以称作“缓解”,是因为他“办完手续”之后的一段时间,待遇并未恢复到应有水准,谢老生前虽未言及,但我从他家人言谈中了解到,1978年谢老“办手续”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只能领取百分之六七十薪资。此事家属也不明其详。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书房里的谢兴尧

我后来翻阅谢老日记,见到这样一则记录:“刘斌送工资来,谈政历事……”(1980年11月12日日记),依我理解,所谈可能即“政治历史问题”。据袁鹰先生回忆,报社最初的人员结构,大体从原解放区相关文化干部中抽调而来,或是工作在“国统区”的中共新闻工作者,只有谢兴尧先生是特例——他进入《人民日报》,系当时报社总编辑邓拓“钦点”。作为从“沦陷区”过来的学者,谢先生的经历显然与众不同,受到“特殊关照”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初一段的日记内容,大致为吃饭、购物、走访、晤客、料检琐事等,很难想象日记的主人能与历史学者有什么关联。也许是刚刚走出“文革”十年的缘故,他的生活依旧简约随意:除去日常吃饭购物,便是养观赏石,以及侍弄花草,整理烟叶,再就是到中山公园、北海、东单等处看花展,赏盆景,买花盆,买上水石……从一侧面,也表露出日记作者退休后日常生活的趣致。

谢老这时期另一项活动,便是重新补充他的藏书。“文革”中扫除“四旧”,为避祸,一向谨慎的他,只能将平生所聚处理掉。当年苦心收存的书籍资料,或投火,或贱售,大多付诸荡然。他这样惯于笔墨生涯的知识分子,对此显然是心痛和无奈的。这一时期谢老又开始出入市肆,书刊渐渐重又充盈几案。从他的日记中看到,所购既有旧书刊,也有新排本,大致是廉价的。因收存空间限制,常选买一些实用书刊,他在《我与书》一文中,也提及这一时期的买书情形。除了自己巡阅书肆,日记中也提到他托书店友人留意代购,其中屡见魏广洲、王中和、肖新祺、李新乾等名字,都是他书店老友。

谢兴尧的部分藏书

改革开放后,谢老重拾专业。1979年5月25日至6月3日,他应邀参加在南京举办的太平天国史学术讨论会,在日记中有简略述写:“由5月25日至6月3日在南京开太平天国史学术讨论会,近代史所邀余参加,往返旅费由该所报销。25日晨乘机飞宁,航票57元,回航亦同。住中山东路省委招待所,前国民党励志社,建筑讲究,具园林意。3日乘晚机返……”另外,1980年10月10日至11月9日,他受邀赴西安西北大学讲学。能够在擅长领域发挥余热,想必谢老也是舒心惬意的。之后,他受聘担任西北大学兼职教授及中国社科院近代所特约研究员。从西安回京后,除了1983年夏参加报社组织的游览(为期约一周),谢老不再参加这类活动,从此没有离开过京城,毕竟年事已高。查看他日记,有多次拒绝邀请的记载:“发广州学术讨论会信,不去”(1981年1月31日);“刘世凯来,转王庆成意,问是否想到四川开会,看大渡河。托婉谢”(1981年7月7日);“民族学院郭毅生送请柬来,约明日在人大开会,辞之”(1981年11月19日);“郭毅生来约开年会事,辞之”(1982年4月17日);“南京来三人,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馆长陈大荣、研究院许,南京市委送请柬来,约赴南京,以老辞谢”(1983年3月3日);“发邓珂信,说明本月5日系文如师百年诞辰,同人在北大开纪念会,寄来请柬。函辞之”(1987年12月3日),等等。

虽然谢绝参加活动,但谢老并未停止研究和写作。他陆续为刊物撰文,比如,为《文献》写《宋朝对于书报的管制》,为《中华文史论丛》写《太平军与反帝队伍的关系》,为《晋阳学刊》写《〈水窗春呓〉及其作者》《清入关后傅山的活动与交》(与柯愈春合作),为《历史教学》写《研究太平天国史著述宗目序》《史学漫谈》,为《文史资料选辑》写《记清季派遣幼童出洋》,以及为《西北大学学报》写《从曹家的事情谈清朝掌故——读〈红楼梦〉随记之一》《关于太平天国玺的种种》。他也为近代史所编印的《近代稗海》提供史料素材,并撰写序言。日常生活得到了充实。

谢老所记除生活琐屑、出入起居,也涉及人物往还、书信互递。如到京西宾馆,看望来京开会老友谭其骧;与吴玉如吃饭;到小石桥找单士元;见到老友黄萍荪文章,得知信址后,重又取得联系等等。从日记中看,与谢老有过交往的人还有:社科院近代所的荣孟源、章伯锋、陈宝辉、庄建平、钟碧蓉、王庆成、王善中等,社科院文学所的卢兴基,科学院图书馆的刘世凯,北京社科院的邓珂,《人民日报》社同事田钟洛(袁鹰)、姜德明、徐放、王德增、林钢、唐米、吴述俭、沙英、周修强、黄植、萧航、李桢祥、柯愈春、赵沈平、洪谦、孙乃、赵克惠、艾铁民、海松岩、田禾、康春月、耿长顺,中山大学的骆宝善,广西社科院的邢凤麟,北师大的刘乃和、张守常,人民大学的戴逸、王松茂、王宗柏,华南师范的陈周棠,广西师大的钟文典,北图的杨扬、陈强华、刘宣、卢宏基,民族学院的郭毅生,北京师范学院的欧阳中石,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选辑》的叶祖孚、王桂玲,《晋阳学刊》的高增德,成都《文史杂志》的李有明,南京太平天国博物馆的陈大荣,西北大学的姜秉正、阎愈新、符景垣,中华书局的钱炳寰,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周道桂、段文桂等等。另外还有王利器、石继昌、邓嗣禹、朱士嘉、宓汝成、俞平伯及其女儿(俞成、俞欣)等。至于接待、拜访昔日街邻旧友,均散见于日记中。

吴玉如为谢兴尧题写的斋名匾额
除了休闲,谢老也关心时事。在他日记中,尚有此类记录,如观看庭审“四人帮”电视实况,又如蒋经国去世,等等。

在这部日记中,多有涉及作者日常花销,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当年的物价水平。如今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对此或有所体味,读之仿佛回到三十年前的生活光景,唤醒了那个年代的消费记忆,就物价演变而言,也不无史料价值。比如看1978年初的日记,便知当时鸡蛋一元一斤,白糖八角八分一斤,川烟二角二分一盒,理发四角等等,类似载录尚多,不一一例举。当时居民生活用品还未足够丰富,一些日用品价格逐年升腾,有些物品还需凭票证供应。作者在他日记中便记有:“……由本月起鸡子改为一斤,牛奶只供婴儿、病人,需要证明。”(1978年1月5日);“……饭后买奶二元,闻将涨价,由一毛七分一袋,涨至二毛一分,群众争买……”(1986年10月30日);“……买奶二元四毛,原每瓶一毛七分,现涨至二毛三分…….”(1986年11月9日)。这样的文字还有一些,只录一二,以概其余。

日记到1988年1月31日便戛然终止。在这前一天,即1988年1月30 日,作者在日记中写到:“……归接小昕信,甚好。称德华母女将于13日飞京,带电视。”女儿带孩子回京过年,对谢老当然值得高兴,何况又带回彩色电视(之前谢老在日记中,曾有让女儿为买彩色电视的文字记录)。至于作者为何至此辍笔,在之前的日记中,也曾有过儿女来京而停笔几日的状况,想必儿子一家调京居住,无需作者再为日常琐屑而费神了。

大约1990年前后,保姆汪氏来到谢家,谢老的生活此后安定了下来。此时的他虽步履蹇滞,闭门息游,但意趣不减,考校文艺,评骘史传,整理旧稿,同时也另写新篇。谢先生的晚年生活,大致是幸福、充实的。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