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所|唐家湾:白菜已成往事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周平浪
2017-03-10 19:19
来源:澎湃新闻
唐家湾菜场的最后一天。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王昀 编辑 陆韵文(04:14)
在被关闭的前两天晚上,唐家湾菜场一切照常。扛大包的师傅七点准时到,背着从大车上卸下的一包包菜,爬上露天楼梯,把它们送到二楼的数十个蔬菜摊上。楼上的摊主林付元拆开装着白菜的大包,剥掉白菜最外几层叶子,把菜堆叠成整齐的小山。其他摊主也各自拾掇自家刚进的货——莴笋、青菜、土豆、蘑菇、葱姜蒜等。空气里混合着植物细胞液的芳香。

而这回大家理货似乎比过去慢了点。议论和忧虑占据了手头的时间。“谁想走哇,没有一个想走的。”山东大叔林付元手上不停:“十几年的老生意,不是一天两天能做下来的。认识的人不是一天两天,十几年了呀。这里人多,就是要跑量,我们这帮人,做这个生意做惯了。”

虽然听说露天楼梯会被割掉,但在这一刻,人们似乎还有想象余地。“就看大家一致不一致。干一天算一天。”

唐家湾菜场的露天楼梯是个运送蔬菜的枢纽。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间隙

这里是上海唐家湾菜场,唐家湾路21号,唐家湾路的起点。两周之前,它还是上海存留的最老菜场,也是上海市中心最便宜的菜场,其正式名称是“万有全唐家湾菜场”。

唐家湾菜场建于1903年,处在原法租界和老城厢之间。老西门在西藏南路,和它只隔一条街;原法租界则以黄陂南路为界,也只是走两条街就到。东到唐家湾路、西到黄陂南路、南到徐家汇路、北到合肥路的这个区块,像是法租界的前奏。这里开发于上世纪初,房子大多为砖木结构,居住条件艰苦;而越往原法租界西边去,开发得越晚,房子相对越新,到了马当路,已用了砖和水泥,一直到上海图书馆那边,便是高档洋房。

《老上海百业指南》上的唐家湾路。

如今住在原法租界和老城厢之间的,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就是来沪打工的保安、保姆、摊贩、快递员等;而住得起高品质老房子的人,大抵消费得起,再加上近年来新天地周边的开发,使得这一带仍是高端人士与底层居民交融混杂之地。强大的消费能力与活跃的服务供给在此汇合。

唐家湾一带的水饺店,人们在吃白菜水饺。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唐家湾逐渐成为上海市中心最便宜的菜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商品凭票供应,而唐家湾以物资丰富闻名——这或许得益于当时石库门与老城厢的居民众多,需求足够旺盛;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上海造南北高架,住在局门路石库门的老居民搬迁至浦东,但还会回到老西门附近买五金,顺带去唐家湾买便宜的鳗鱼。

不过,这时唐家湾的菜价优势还不明显。虽说其后周边更多地块开发,居民被拆迁而搬离,但上海市中心其他菜场价格越发高企,甚或彻底消失,唐家湾的名声得以越来越响。住在徐家汇一带的居民,因家门口的菜场被拆,又不想去超市,一气之下,便干脆乘上老西门易买得的免费班车,来到唐家湾买菜。

但时间对不同人有不同意义。唐家湾菜场比马当菜场只远两条街,且每样菜都便宜不少。但若是购买蔬菜,少有人会从原法租界那边步行来到唐家湾菜场。住那边的人大抵懒得计算一顿饭菜多用几元,却更在意路上用掉的时间。他们即便去过那里,也不会站在最后一天捡便宜的人群中。

进菜

“说明天要关,不一定。”面对一大早来问要搬去哪里的老顾客,林付元似乎不忍心谈论另一种可能性。毕竟,对面的老乡还站在摊位,装菜、收钱、招呼人群,与十几年来的每一天没什么区别。但时间不等人。林付元说:“对过的这个,我来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现在三个小孩了都。”

林付元还是决定去进菜。这个决定实际是唐家湾的山东同乡一起做的。林付元说:“百分之九十的人不同意,肯定要进货的。”可他不敢进多,以防在菜场关闭时未及出手。心里晓得,这可能是大家最后一次结伴往唐家湾进货。

进菜的菜贩跨入厢式货车。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在这最后一次进货之前,林付元照例回家午睡。他每天晚上十点拾掇好菜,凌晨四点到菜场迎接第一批来批发的小贩,早上六七点才能有空吃碗面,可不是要中午回家么。他家就安在肇周路一带的弄堂里,两家合租,一家花两千多元。房租之前交了一年。唐家湾菜场要是拆掉,意味着他也得搬家了。但明天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只有眼下进菜是确定的。

每天到江桥进菜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但这次林付元不小心睡过了头,到达唐家湾菜场时已是三点多。与老乡合包的那辆货车已经出发,他只能接过当天卖菜收的零散钞票,又加了几张一百元,凑了五千多,下楼登上其他老乡的车,留下自己老婆看摊。

路上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林付元与其他三人爬进货车车厢,有人从怀里掏出两副扑克。四人围成一圈,盘腿坐下开始打牌。车厢门铮然关上,光线刚够看清牌面。这是与世无争的娱乐。这些颠簸行进的黑箱中,装着摊主一天中最欢快的时光。

到了江桥菜场,各人去拿各人的菜。大卡车排成一排,每辆车上装着上万斤蔬菜。林付元要买白菜、玉米、韭黄、卷心菜、萝卜等——老乡都是这样,专注特定的几种蔬菜,做出特色,也与别人不冲突。林付元先买了韭黄,付了钱,卖韭黄的老板直接给送到他的货车上。“卖蔬菜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山东的。都是老生意,认识了,就拿得快。认识都多少年了。”林付元接着同样很快买到玉米。

江桥市场的白菜,据称从湖北运来。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白菜则费了些周折。因为涨了价。可能是林付元到得有点晚——那家常光顾的卡车摊位老板,也是山东临沂人,两车白菜已所剩无几,不愁卖不出去。“一斤四毛五有点贵,平常四毛就拿到了。”林付元又去其他卡车那里比了下,得出结论:“卖三毛五的那个质量不好,菜太差了,个头小,不好看。拿那个,后面没有老生意了。”又转回买了四毛五的白菜,一共拿了三十包——每包共十五个白菜,大约六七十斤。往常这个时节,林付元一次要拿四十包白菜,第二天保准都卖掉。

这些白菜被林付元押送到自己的车上。之后他转头又买萝卜和卷心菜。这些菜被装上一辆运货的平板小车——小车先要从卡车摊主那里卸货,再把菜运上林付元等人的厢式货车。“车费贵得很。这次货不太满,一趟下来三十块。东西多的话,六十块、八十块的也有。”林付元说:“但这个要出力气。”

这一圈转下来,天色已黑。货车满载而归。林付元只采购了三千多元的菜。他和另两个老乡摊主,趴在一包包土豆、萝卜、青菜上继续打牌。新鲜的蔬菜气息令人心满意足。比起摊主们,它们有更加确定的去向。

到唐家湾菜场已是晚上八点多。林付元把自己的菜卸下来,随意堆在路边。晚上十点以前,扛大包的师傅就会把它们搬上去。扛大包算是一份兼职,扛两千斤东西大约要一小时,报酬是二十元,冬夏无差。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个菜场出力气。

落脚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哪怕老司机,也多半不知唐家湾路,要靠手机导航才能抵达。因为小汽车从不把这条90余米的小路当作目的地,更不会打这里穿过。唐家湾路属于钉铛作响的货车、助动车、自行车和垃圾车。这里是一整条马路菜场。

高楼之下的唐家湾路。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与之相应的是一个落脚城市。唐家湾路到黄陂南路这一段,正是外来谋生者最适宜的居住地。住在附近高楼里的居民说:“这里是上海找阿姨最便宜的地方。”

从租房一事上可见端倪。在黄陂南路这条分界线上,东边是小房屋中介,窗上挂出的租房信息,价格多在2000元左右,真实无欺;而西边的链家、悟空找房等连锁中介,租金最低也要3500元。连锁中介员工看起来无奈:“对面是要拆迁的,他们都是熟人,自家没有这样的房源。”但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没说——2000元左右的租金,对这种公司而言,赚头未免太少。

而黄陂南路东侧的小中介有自己的运营逻辑。中介门面外头贴着房屋信息,里头多半还设有另外两个办公桌,为来人提供家政服务与家电维修的工作。这其实是片区的信息枢纽,承接社区服务一条龙,或许比居委会还管用。

房屋中介兼家政服务中心所能提供的就业岗位未必在附近。但阿姨们一定要住在这儿。因为房租便宜,且交通方便。如果合租,每人每月只需出五六百元。至于一两千元的容身之所,已能满足三口之家的需要。大家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二十分钟便能到雇主家。而她们的丈夫很可能在附近的写字楼里做保安。

唐家湾菜场是一家人廉价的食物供给处。阿姨们下班后会去买点素菜——干了一天活,晚上已经不想再搞,也就简单烧个素菜吃。至于烧荤菜,在每周一次的休息日才能够。唐家湾的菜是最便宜的了,时下白菜最贵只卖一块五,附近其他菜场一块五就买不到;便宜的时候,唐家湾一块五可以买两斤。还有馒头,这里五毛钱一个,“到了超市,一块钱不一定比它大。”

在这一带租房,还有一种惯例:中介带着看一间房,就收十元钱看房费——如果不交,便别想在这个片区租到房。因为平日房源不多,价格和成交率也较低。在这经营小本生意或打工的人,多半上有老下有小,踏实谋生还来不及,哪里愿意一再换房。飞黄腾达的机会太少,人们大多不轻易离开,一呆就要呆上十几年。

唐家湾菜场买菜的人群。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上海家庭面临老龄化的窘境。除非临到拆迁一刻,唐家湾一带,以及老西门那边,许多老人是不愿搬走的。于是,一排成人尿布店横在唐家湾隔壁的顺昌路上。上海人家中有高龄老人的,若是手头不甚宽裕,一度都会乘着公交车,到此批量采购。不过如今网购兴盛,来这里买成人尿布的人比过去少。但若人们来了这儿,多半会顺路去唐家湾买点菜,在菜场聊天散步。

这些细节微小而真实。但唐家湾菜场已不再是过去的样子。现下的房租差距,在可见的某个时刻,会被新一轮拆迁和开发抹平。这里将布满连锁房屋中介,不会有每月两千元以下的房子。上海的市中心也很难再有一个菜场,能让在此劳作的大家庭逐渐生息繁衍,并与城市逐渐融为一体。

卖菜

唐家湾菜场进入最后一天。二楼的林付元前一天以每斤四毛五分的价格进了三十包白菜。因进价上涨,且拿得数量少,这天他的白菜售价涨了一毛,从八毛八分变成九毛八分。

林付元说,每个白菜剥掉三层帮子、六七个叶子后,折合每斤大约六毛多。“菜叶子剥下来很厉害,不剥得干净,人家不要的。”进价以去皮后的价格计算,冬天进五毛就卖七毛,进六毛就卖八毛,一斤赚两毛钱左右;夏天进得少,赚三毛左右。

林付元在唐家湾菜场进的最后一批白菜。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这些菜不会在摊位停留超过24小时。附近马当菜场的摊主,凌晨四点多便来进货,他们从林付元的摊上拣出品相最好的菜,在过秤之前再剥一次菜叶,又用最大号的蓝色塑料袋把这些菜一袋袋装走,准备以翻倍的价格卖出。被带到那边的白菜,卖两元钱一斤。

到了早上六七点,有年轻妈妈骑着助动车匆匆而来,先买好菜,再送孩子上幼儿园,随后还得去上班。负责给队里采购伙食的保安队长要在七点前到岗,他边挑菜边感慨:“这里一百块钱,买八个菜能买全;这里十块钱能买几个小菜,那里五十块钱也买不了这么多。往后要困难了。”

七点多,还有其他菜场的摊主来选菜——唐家湾与其他菜场存在时间差,这里仿佛是菜场的菜场。采购者把助动车停进邻近弄堂,又把选好的菜安放在助动车旁的地面上,给它们盖上块帘子,倒也安心。没人会打这路边菜的主意。

到了八九点,来挑便宜菜的人越来越多。林付元对老顾客说:“玉米这是送给你的价格,是最后一天了。不是老生意,就不卖了。”

仍然有许多人问林付元搬到哪去。林付元的老婆说道:“到哪里搬?没有地方,到你家讨饭吃去。真的呀,小赤佬。”被唤作“小赤佬”的这位,在餐饮企业负责采购,早与整座菜场的摊主相熟。他挨个菜摊逛,摊主们争相开着他的玩笑,又像是与这个菜场道别。

采购者拿着采购清单和一支笔,在纸的空白处,依次记下摊主的手机号码。也有摊主把新名片不住发给来人,上头印着新的摊位地址。与林付元一同进菜的摊主,对顾客讲着自己的“制度设计”:“这么便宜的菜,以后就吃不到了。以后去买菜,让他们给你打的费——让他们为菜场关闭付钱,不就好了么?”

“以后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就不是菜场了。”林付元希望附近能再建个菜场,还让唐家湾的摊主在一起卖菜。林付元的老婆也说:“这帮人拉过去,还可以便宜。”

但唐家湾路对面计划的新菜场,2018年才能建好,摊主们很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大多数摊主在唐家湾呆了十年以上。往往是一大家子人站在连续三四个摊位上,吆喝找零装袋,各有分工。虽说单个摊位的月租从100元涨到300元,又涨到650元,但一个摊位还是能养活五个人。于是,在这些年里,有人来投亲靠友,也有人生儿育女,菜场摊主的家庭越来越大。

“在老家都没有在这里呆得时间长,唐家湾真的是很满很满的回忆。”唐家湾的陈姓摊主,在上海交社保,孩子在上海读中学。她十八岁随大家庭从安徽来到唐家湾,养成了不卑不亢的脾气:“在这里时间长了呀。没有说,我是个卖菜的,就比人家低。工作是不分贵贱的,人品是不分贵贱的。就看你这个人正不正。”

落幕前的唐家湾菜场。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午后,唐家湾菜场的吆喝越发此起彼伏。“昨天卖三块五的黄瓜今天卖一块八,一块八,一块八!”“一块五,一块五!”摊主们的重音在最后三个字,一个个亢奋的报价像是浪尖奋力扑向沙滩。人们想把菜赶快卖掉,但似乎舍不得太早离开。入口处的摊位上摆着音箱,播着本世纪初脍炙人口的歌——这些歌流行时,年轻的林付元刚刚进驻这座新修的菜场。伴着层层叠叠的叫卖声与乐声,有人拿着大锤进来,沉钝而清晰的敲击声响起,已腾空的摊位化为零碎的土石。唐家湾菜场在这一刻达到高潮。

下午两点半是每天到江桥进菜的时间。林付元前一天进的菜几乎卖完。附近的山东水饺店买走了剩下的一些白菜。这家店也是夫妻店,夫妻俩早上六七点起来包饺子,忙活到晚上十二点才能睡觉,一两天就用掉一大包白菜。多数时候,他们在唐家湾买菜。“要是去江桥买,骑大的电瓶车,肉和菜一次带三百多斤,五点多就得起床,路上要花三个小时。”宁愿多休息一会儿。在这家水饺店里,十块钱就能买十六只白菜水饺。主顾有过路的快递小哥,也有偶尔不愿做饭的阿姨。

林付元也开始吆喝:“小芹菜两块钱一把,收摊啦!”

残片

长久以来,马路菜场都是唐家湾菜场的一部分。西侧的马路菜场在2016年初已成净地,唐家湾还剩下东侧的半边马路菜场。唐家湾室内菜场关闭后的第一个周末,马路菜场仍然人来人往,菜场特有的气味有些淡漠,而讨价还价、自行车铃铛等声音却更加清晰可辨。

这里有河鲜海鲜的摊位。在一些上海人心中,这些摊位才是真正的唐家湾菜场——只要它们还在,就还能买到上海最便宜和新鲜的小黄鱼、河虾、梭子蟹,值得从几十里外专门跑一趟。最为声名远扬的是小黄鱼,其他菜场二十块一斤,可能品质还不好;而这里一斤只要十块钱,还很新鲜。

因此周末的唐家湾总是迎来更多远方来客。这个周末的生意则更加好做。到了傍晚,河虾只剩一家有卖,价格稍贵,六十块一斤,还是比其他菜场的七十五块便宜不少。

马路菜场的河鲜海鲜,定价有传统。“比如鲫鱼。一般菜场论斤卖,这里按照大小,最便宜的是六块钱一条,挨下来八块、十块、十二块。”附近居民来为孩子采购河鲜,说:“一般都买六块八块的鱼,十块十二块没啥区别。”

唐家湾马路菜场的河鲜摊位。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唐家湾鄙视过路的生人。需要先成为老客人,才能获得优待。这里的海鲜虽然不是一般的便宜,但摊主面对生面孔,往往会扣掉分量。“蔬菜便宜,也不缺你什么,海鲜就要扣分量,校秤也校不出来。”所谓熟客的优待,也不是精确计量斤两,而是模糊的人情赠予。“先缺斤少两,再给你一把,放上去。好像是送你的。”

由生到熟的过程,是不打不相识;熟悉则意味着捆绑,人们下次若不光顾同一个摊位,便很可能还要被宰。来买菜的阿姨,讲起遇到的“黑心摊主”:“上次去买蛤蜊,蛤蜊有水,但算上水,分量也不够。一共二十块钱,扣我五块钱。讲给摊贩,他就笑笑。后来熟了,就会再多加上一把,说是送你的。”

唐家湾室内菜场关闭的第一个周末,来马路菜场买河鲜的附近居民。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摄

老菜场是一个欺生的人情社会。相比新用户的增长,摊主更看重定点光顾的频率。无论老客户还是新客户,卖出一斤就对应一斤的收入。老客户意味着长周期内的更高回报。摊主的内心独白大约是:你看,我已经卖得这么便宜。你第一次来,先斩你一刀;如果有心成为老客,下次再对你好一点。

这正与网络世界的扩张逻辑相反。比如,微信公众号的运营者更看重开拓新用户。倘若用户数一直增长,哪怕光临频率再低,也不要紧。数量本身才有说服力。于是,比现存用户的体验更重要的,是那些潜在的关注者——需要不断找到新的用户,现存用户并不重要,无须特别维系。

如我们所见,前一种社区正在散失。

依托场所建立的联系,也随场所消失而断裂。人们转向东边的马路菜场。这个周末,在上海工作的美国姑娘夏丽,再找不到唐家湾菜场一楼教她烹制食物的摊主女孩,也买不到之前崇明岛的鸭蛋了。她只好去对面卖干货的铺面买了草果,准备回家做新疆菜。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大约两三个礼拜以前,我发现,这里都会要拆掉。这就是中国的情况,一个地方第二天就没有了。”“哈哈哈,没了?我这里都有,有崇明岛的鸭蛋。”干货店老板笑着接话。他在这里经营了二三十年。

夏丽最后在干货店买了八个鸭蛋。她不知道,干货店老板和鸭蛋摊主是南通老乡,而鸭蛋摊搬到了隔壁的马当菜场。干货店不久又扩大了业务,摆上了各种蔬菜,但每样数量不多——比不得当年唐家湾菜场二楼的盛况。

这种盛况难在附近重现。能在附近找到地方经营的摊主,其货品体积大多较小。比如各种鸭蛋,用几个筐就能陈列,鸭蛋摊主找到一间铺面相对不难;而林付元要卖大批量的蔬菜,几乎不可能在市中心找到价格相对便宜的连续摊位,还要做这个生意,就得搬远一点。

街市依旧太平。在这条马路菜场上,如今一切谈话声都变得清晰。有人讨论着拆迁,也有房产中介向有意购房者兜售远在嘉兴的房子。对上海人来说,用市中心的拆迁款,去买长三角的房子,似乎才是至关重要的财富密码。

马路菜场的尽头,有人在叫卖绍兴锡箔。家中有人过世或搬迁远走时,才能用到这样东西。而死亡和搬迁,正在唐家湾一带频繁上演。

唐家湾菜场关闭前一天,合肥路上的菜贩还在担心往后人气不旺。但在关闭后的第一个周末,她脸上乐开了花:“生意只有好。”两三年前,合肥路上还没有卖菜的;这些菜摊与唐家湾的菜场互为因果。可想见,这条路日后会出现更多卖菜铺面,就像水流在这里被迫转弯。

烟火

通向二楼的露天楼梯最后还是被拆除了。多年积攒的菜叶,已被打扫干净。在这样的夜晚,扛大包的师傅曾走在上面运菜。先拆顶棚,再是扶手,最后是金属楼板——外表看着有锈迹,但结实稳妥。徒手是拆不动的。拆除者拿出高温喷枪,把关节处一个个融掉,金红色的光照着人们的脸。在星星点点的火焰里,唐家湾菜场与旁边的净地融为一体。

唐家湾菜场的露天楼梯,最后一夜迸出烟花。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也有人远看着火光欢喜,拍照转发到邻居群里。他们住在离马路菜场最近的那排高楼,将这里视为脏乱差的大本营。

二楼卖土豆的刘时标,是林付元的山东老乡。他当天下午卖完了菜,晚上对着唐家湾菜场说起醉话:“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有留恋。楼上已经封门了,我想进去看一看,这就是感情。我在底楼再转一转,我再看一看。总归要走的。我对唐家湾,唐家湾对我,我已经在这里生存了十多年了。对这片地方是有感情的。但是,拆,是我不情愿的,但是没有办法。”

刘时标不愿离开。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摄

本来也没有什么唐家湾。唐家湾是原先的周泾转了个弯。1903年,唐家湾菜场建在水边。1908年填河筑路,唐家湾成了唐家湾路,周泾成了肇周路。肇周路与肇嘉浜、陆家浜相连。后来陆家浜与肇嘉浜也变成了路。百余年间,唐家湾菜场见证了这一串路名所对应的水系消失,如今它也消失了。而上海的水仍然存续,只是深埋地下,去往别处;眼前这些谋生活的人,也终会在某个地方转出一个弯来。

(感谢澎湃新闻记者石剑峰对本文的协助与支持)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