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建和他的“学雷锋长征”:8年内要盖满1万个村庄公章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发自四川 实习生 钟源 宋浩 陈柯芯
2017-03-05 19:45
来源:澎湃新闻

雨天,四川崇州市泗安村小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  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音乐戛然而止,跳广场舞的人群散去,灯光也暗了,广场上只剩下刘光建一个人。

他弓着背,把板车上的锅碗瓢盆搬到车底,摊开铺盖,准备睡觉。车身外“为人民服务”的横幅和雷锋头像在昏黄的灯光中有些醒目。

刘光建把锅碗瓢盆搬到板车下面,在板车上铺上床铺准备睡觉。  

这是61岁的四川人刘光建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事业——宣传“学雷锋”。

1998年,他在甘肃敦煌成立了第一支“擦鞋帮”,免费收徒教授擦皮鞋,开始他的“扶持弱势群体就业雷锋计划”,十几年里,他走过了宁夏、内蒙古、山西……最终目标是在北京天安门摆1000个鞋摊,搞一次“千人免费擦鞋”的学雷锋活动。

这次计划在2013年以没能收够徒弟、庆祝活动泡汤告终——“擦鞋长征”中他用坏了两辆汽车、两辆人力三轮车、两辆自行车。2016年,他刚换了眼前这辆破旧的人力板车。

经年累月在外,刘光建疾病缠身,很少与家人联系,靠他人接济为生,窘迫时一度“全身上下只剩下七八十块钱,觉得自己要沦为要饭的”。

现在,他正在为自己的新目标努力:他要在2021年走遍1万个村庄,一边宣传学雷锋,一边收集村庄的公章,在10条10米长的白布上盖满1万个公章,拼成中国地图。

刘光建向村民展示盖满1000个村委会章的横幅。

“疯子”

刘光建套着一件肥大的秋衣,裤脚太长以至于踩在了脚底。

2016年5月,澎湃新闻记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四川成都崇州市羊马镇一个村庄的马路牙子上。板车上张贴的海报写着他的“履历”:辞职长征走了22年,用去60万元,帮助过507个残疾人朋友,盖了6000个社区村委公章。

当他患病后,无力再擦鞋修鞋,只能拉着车四处做宣传。他套上印有“学雷锋”字样的红马甲,扭开收音机,播放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当村民听完他的事迹后,不少人喊他“菩萨”,有人给他捐钱。

“学雷锋需要你教啊?”人群中突然爆发出这个声音,一个男青年指着他喊。

接着,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从人群中跳出来,“如果他是真的菩萨,你们可以供奉,但我不希望我们善良的老百姓上当受骗。”他气愤地指着刘光建说。

刘光建坐在那里一脸无奈,“一开始,大家都认为我是疯子啊,骗子哦,到最后发现这个人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争吵即将进入白热化时,有人把那位老人支走了。

一路上,刘光建的车常引来围观:路过的小轿车里有人探出头张望;有时有人会专门下车,给他些钱,跟他拍照合影。而他习惯把沿途的经历和困难、挫折以“某某事件”命名记下来,事无巨细。

比如在海南文昌,他写道,“我要修车,老板娘俩女人看到雷锋车来了,躲藏起来事件”;他也以“嫉妒吃醋的人”……“人们十一次在媒体记者面前弄得我好尴尬好难看”等为标题记录了自己的经历。

当围拢的人越来越多时,刘光建把广场上的小孩叫到一起,也把记者叫过来,说要给小孩发雷锋纪念章,这引发了家长们的不安,一些人赶紧跑来把孩子领走。

“没有骗什么人的东西和财物怎么算骗子呢?”65岁的崇州市泗安村主任杨建兴对众人的态度不满,“他这个宣传让后人都知道,雷锋精神要世世代代传下去,他做的好多事情我们常人都办不到。”

刘光建把村民对他的看法和收到的捐赠都记了下来。

赞美也好,辱骂也好,刘光建都工工整整地记在本子上。“使命”、“雷锋精神”、“伟大”这些话语让他感到兴奋,“要有多大的气度和胸怀,多么崇高的信仰和信念,才能把这两个牌子抗的起来啊”,这是崇州一位村支书曾对他说过的话,在采访中,他多次向记者复述。

刘光建更愿意“做好事”和做好事所获得的赞誉被报道。事实上,在他的“长征”中,遇到的不仅有质疑、讽刺、提防和不解,还有菜贩为了不让他捡菜故意把菜踩烂的尴尬,为了免费通过收费站他拿着报纸极力说服对方,一些时候他还要和他观点不同的人激辩。

在刘光建贴在车身的报道中,他是人人称赞的“学雷锋英雄”,刘光建也自认如此,“别人把我说的很重要,实际上我也觉得自己很重要。”他感到被理解,“我觉得自己是英雄啊”。

“学雷锋标兵”

刘光建生于1956年的成都彭州,在毛泽东为雷锋题词并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时,他7岁,在周围“学习雷锋”的热情中长大。

二姐刘光秀说他“什么都愿意拿给别人,就觉得人家很可怜。”70岁的大姐刘光凤回忆,弟弟退伍之前买了毛线,让生产队打好衣服,送给五保户,连父母都穿不上。

刘光建14岁去沈阳当兵,跟雷锋同军区,在部队因为常做好事,成为全军学雷锋标兵。1974年,军区推选他为“学雷锋”典型人物,记者也来报道他的事迹,宣传照片上,刘光建姿势、神情都极力模仿雷锋,“思想上、精神上都被打上了烙印。”他如今回忆说。

1974年,军区要召开学雷锋表彰大会,对刘光建的事迹做报告,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刘光建却突然消失了。 因为领导私下批评他“骄傲自满”。刘光建受不了:“那一瞬间,就像爆炸了一样,这一爆炸就哭起来了,就跑回家了。”他回忆,自己就像“小娃娃被爸爸妈妈打了离家出走一样。”

后来,刘光建不满19岁就退伍回家,他常去田间帮老乡干活,记者来采访他,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

在农村的一年多时间里,刘光建评价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时候,“那时候更成熟了,我在社会上威信非常大,村里人都认识我。”

他后来被推荐到成都气象学院读书,但对专业“搞不懂”,上课也感到云里雾里。1977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拉萨气象台探空组,“每天放气球,用雷达接收气象数据”,他做不来,转岗去搞后勤,后来又去做驾驶员。

这些工作他都不喜欢,他形容自己“在气象局都快淹死了”。1994年,刘光建离开了气象局,尝试做建筑、搞饮食、搞运输,也都“搞得一塌糊涂。”

直到1998年,他来到甘肃敦煌,开始以擦鞋为业。

20世纪90年代末,下岗职工比较多。当刘光建在报纸上看到某省领导在街上擦鞋引导就业的新闻时,他萌发了“擦鞋长征”扶持就业的念头。

刘光建在甘肃组成了第一支擦鞋帮,收了10个徒弟,有残疾人,有进城务工人员。他免费教他们擦鞋,掏钱租房给他们住。

他自认找到实现理想的路径。从1998年起,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一边收徒,一边宣传学雷锋。车是他的交通工具,也是移动的家,还是他的“话筒”——车身上贴满了有关他的报道和学雷锋的标语。

刘光建把自己称为“中国职业学雷锋第一人”。

“老刘也是媒体,他是流动的媒体,通过他自己把雷锋的信息传向全国各地,用他的话说,‘让每个人心里都喊一声雷锋’。”纪录片导演黎小锋此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他曾跟拍刘光建八年。

刘光建在马路边休息。

“家”

“你吃啥子呢?”总会有村民好奇的问。

“你说毛主席当年几百万军队吃啥子呢?”刘光建眯着眼反问。

“吃树皮吃草根……”

他吃穿住行都在路上,衣服靠别人赠送,钱财食物也是。洗澡的话要想办法,有时有人会请他去洗澡,没有的话,一两个月不洗也很正常。

志愿者施福明记得,有一次请刘光建吃粉丝汤,没有粉丝了,“他还要带回去(汤)留着晚饭吃。”

施福明比刘光建小一岁,两人结识于2013年,当时,施福明在自家小区看到刘光建给一个老太太擦鞋。“我就问为什么要专职学雷锋,兼职学不就行了吗?他觉得工作妨碍学雷锋。”

施福明被刘光建做好事的精神打动,他后来成了“刘光建志愿者”中的一员。这是一个松散的群体,成员散布在各地,他们声援或捐助刘光建的宣传学雷锋行动。

刘光建最常提起的志愿者是“丁游侠”,后者在山东聊城结识刘光建。在见到刘光建之前的许多年,丁游侠是在1973年的广播电台里听到刘光建的名字,那时,全国正掀起学雷锋高潮,刘是学雷锋的标兵。 “聪明人,那些教授,不能理解他。那些笨蛋的人,那些愚公一样的人,反而能更加欣赏一点。”

说完这些,丁游侠又悄悄告诉记者,“我要是在家说这种话,我老娘要反对的。”

刘光建的“长征”有时也会引来路人的不解:你这么邋里邋遢,自己都不能自食其力,怎么学雷锋?

四川彭州,刘光建的老家旧址,已经夷为平地。
刘光建的老家在成都彭州市丹景山镇前方村,三公里外便是丹景山。春种时节,水稻田里绿油油的。刘光建家的老屋已经拆迁,姊妹们早已各自成家立业。父母在他“长征”期间先后去世,过世时,刘光建不在家。他至今也未去过父母的坟墓。

在家的时候,刘光建也给姊妹们宣传“学雷锋”,“让我们看他写的诗,但是我眼睛不好,看不了他写的。”大姐刘光凤说,大家现在都不太支持他,“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外面风吹日晒,巴不得他回来。但他就是不回来,坚持要在外面。”

2015年秋天,当地政府照顾刘光建,给他在彭州分配了一室一厅的房。为了房子的事,刘光建回去了一趟。听说他要回来,家里姊妹给他买好所有的生活用品。但没几天他又走了,买好的东西只能拿去退。

刘光建发了公告,要免费把房子提供给“家庭有困难而又有梦想的青年学子使用5年,至2021年7月1日”,他说,虽然自己有病缠身,但因目标任务没有完成,暂时不回家居住。

刘光建先后有过两个妻子,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他离家时女儿才10岁。因为觉得第一任妻子“没办法跟我参与到社会事务上”,1991年他再婚,跟第二个妻子生了个儿子。

“我对两个妻子、孩子都有亏欠,有时候把她们搞到饿饭。”

“你想他们吗?”

“毫无疑问,那肯定是想的。这说出来全国人民都不相信哎,没通过一次电话,没寄过一封信。”刘光建说“想”的时候害羞地笑了。

“如果你妻子在家,你想不想回去?”

“还是想回去的。但是暂时来讲,对妻子的感情是克制的。就是说把小家暂时抛弃一下,为了我这个事业。”

“那你打算2021年之后去找他们?”

“找不了,找不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为什么?”

“人家都有新家庭了嘛。”

2016年5月,刘光建带着澎湃新闻记者坐公交车回老家,这是他多年来第三次回家,看起来他忧心忡忡。

他向记者回忆,第一次回去时,连路都找不到, “实际上路是没有变的,时间太长,搞不清楚了。”

当他回到村庄后,几乎没人认出他是谁。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指着眼前的树和水:“我小时候总在这里玩,这里都是河,很熟悉的,在这里钓鱼,抓螃蟹,放牛,捡牛粪。说起来心里还是流泪的。”

四川都江堰柳街镇胡家桥,刘光建搭建的雷锋文化根据地。
“长征”

2013年,刘光建站上由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举办的首届“雷锋奖”颁奖舞台,和李素丽、郭明义等人一起接受颁奖,这是他生平所获的“最高荣誉”。

这年,他骑着三轮车来到北京,准备兑现他的“千人免费擦鞋”计划,但三轮车不能进入四环。他徒步带了一个徒弟进天安门广场,摆好鞋摊,只匆匆拍了一张照片,便被工作人员要求离开。

接着,刘光建订立了新目标:他要在2021年前走遍1万个村庄,一边宣传学雷锋,一边收集村庄的公章,他的计划是在10条10米长的白布上盖满1万个公章,拼成中国地图和“梦”字。

2016年5月25日,泗安村村主任杨建兴给刘光建盖章。
不是每个村委会都能顺利盖到章。他曾经十几次被赶走,也发生过盖错章的乌龙事件。比如泗安村村主任杨建兴给刘光建盖了章,结果事后,后者才发现章盖错了,那是一枚“老年协会的章”,“我现在也没能力重新办了,反正也能代表是他们村的。”

现在,距离他的目标只剩下四年,他似乎陷入了困境。

都江堰胡家桥底下,刘光建挂上的横幅。

2014年夏天,刘光建路过四川都江堰柳街镇胡家桥,桥下是一条黑石河。他当时病得厉害,全身发热,而桥下凉飕飕的,他打算住下来。

他找人开垦了桥下的荒地,种上豆子,花草,把这片地方命名为“雷锋文化根据地”。河对面有几个简易棚屋,刘光建准备在里面培训志愿者,但至今没有开课。倒是胡家桥附近的村民经常来这里给他送些食物,闲话家常。

刘光建在雷锋文化根据地树立的石碑。

刘光建需要钱,吃饭和看病,总待在一个地方没有收入。春节过后,他就拉着板车去了别的村宣传,坏了的车,还停在桥底。

“长征”的路上不时有人捐钱物,刘光建在他的板车上挂了张纸,记着每个捐赠人的姓名、地址和物品:5元,30元,100元……两斤桃子。

胡家桥的村民几乎都认识刘光建,他偶尔回来一趟,一路上不时有人叫他刘老师,跟他聊聊家常,连镇上的小饭店老板也知道他是“那个住在桥底的人”。

最近五年,他住了13次医院,都是媒体、警察、志愿者送他去的。“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实在不行,只能伸手跟群众要一点。”

23年前离职时,刘光建没有正式递交辞职申请,是自动离职,导致户口如今还在西藏拉萨,他没有社保。

2016年4月,他的板车轮胎坏了,换完轮胎,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七八十块钱,觉得自己快沦为要饭的了。又走了半个月,因为获得新的捐助,他身上才又有了1000块钱了。

他担心“长征”不能完成,这让他焦虑又无奈。于是他在板车一侧贴了张“喜报”,招聘人帮他完成剩下的长征任务。“你们年轻人,跑五年,一个车十万,生活费加汽车费,一共30万块钱就可以完成。”

但目前还没有人愿意接手。

刘光建的志愿者在2005年为他建了一个博客,发布他在不同地区宣传雷锋的活动。截止2016年5月,已经发布了超过500篇日记。

2017年3月3日,刘光建仍然在四川崇州市宣传学雷锋。他还得走下去,他觉得,不走的话,对不起社会,也对不起媒体。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