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苦味之冬

2017-01-23 11:41
上海

Jing

苦,对于波兰人来说,既是历史和自然的给予,亦是生命厚度的所在。

太阳攀上圣十字教堂的尖顶,照在瓦津基公园结霜的长椅上,照在犹太人英雄纪念碑上,又是一个寻常的华沙冬日。很奇怪,即便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华沙的日光也总是苍白无力,每到下午三点多便匆匆遁去,也许是这座曾经被纳粹几乎炸平的城市有太多沉重回忆。

四点不到,华沙的街灯已经燃亮。整座城市几乎都是二战后重建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导游玛丽说。我们走在皇宫广场上,眼前的五角形城堡和老房子看起来似乎都有着上百年历史。“是的,甚至整个城市都是新的。”她又强调。

能将华沙老城修旧如旧是所有波兰人的骄傲。因为这又一次印证了这座城市不可毁灭的生命力。早在1944年希特勒几乎把它炸平的那段历史之前,它就屡屡遭受重创——17世纪中期被瑞典和普鲁士占领期间,它被严重破坏;1794年,俄罗斯军队屠杀了维斯瓦河右岸普拉加郊区的居民……1945年和平年代到来,华沙人依据城市风景画家Bernardo Bellotto的油画修复了街道、广场、房屋和教堂。在皇宫广场上我见到华沙的标志,一尾手持剑与盾的美人鱼——柔弱不代表没有力量,也许他们是想说这个。

可能是历史,可能是天气,总之同欧洲其他国家的人们尤其是南欧人相比,波兰人在第一面上并不讨喜。他们不太爱笑,表情严肃,也许只有在听到肖邦的钢琴曲时才会柔和起来(华沙街头有许多特别设计的肖邦长椅,按动开关就能演奏)。

圣十字教堂里有钢琴家的心脏。在大厅的某根柱子底下。柱子上刻着一行波兰文,大意是“心,永远在最珍爱的地方”。他最著名的雕像则在教堂附近的瓦津基公园里。夏季的每一个周末,在雕像下都会举办免费钢琴演奏会。人们带着耳朵、鲜花和敬意前来,让肖邦创造的音符在城市上空流淌不息。

肖邦的心脏就在圣十字教堂的这根柱子底下

深冬的公园里没有音乐,只有甩着蓬尾巴的松鼠凑上来讨要吃食,还有懒洋洋的孔雀躲在树下,怎么调戏也不肯开屏。湖里浮着薄冰。没有人跑步。

玛丽说一个故事听。二战后斯大林想送给华沙一件礼物,他愿意为城市修一条地铁,或建一条高速公路,或者造一座科学文化宫。华沙人最后选择了科学文化宫。所以就有了城里那座列宁式的尖顶建筑。“真希望我们选了地铁。华沙的1号线,建造了整整18年。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看到2号线的完工。”玛丽叹一口气。

科学文化宫曾在几年前引起过争议。东欧剧变之后,很多波兰人建议政府拆除这座斯大林时期的建筑,但有更多理性的声音认为人们应当尊重历史,这座代表了那个年代的建筑必须得到保留。

除了肖邦,波兰的另一个骄傲是哥白尼。在华沙市中心我见到他的塑像,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在地上画出的九大行星轨道。哥白尼手握天体运行仪端坐正中心的椅子上,椅下是以不同文字说明的一颗太阳。

哥白尼塑像下绘出的一颗太阳,周围是九大行星轨道

不过哥白尼其实并未在华沙住过,我们搭火车去克拉科夫寻找更多。

雅盖隆大学今年要庆祝它650岁的诞辰。1491年,哥白尼进入这所大学,在天文学家勃鲁泽夫斯基的指导下研读天文学和数学。博物馆里保留有他当年用过的仪器,还有一只世界上第一件标出了美洲大陆的地球仪。

与华沙相比,克拉科夫要快乐许多。虽然气候更寒冷,但那些闪闪发亮的节日彩灯、氤氲着暖暖香气的热红酒和无处不在的童话色彩让城市变得轻盈明亮。Wawel山前有一尊张牙舞爪的铁龙,每过几分钟就会喷火,让过往游客统统吓一跳。传说这里的山洞里曾经的确住着一条恶龙,经常出来吃人。当地最富有的大公克拉科担心自己的独生爱女也被恶龙吃掉就发布告示:谁能杀死恶龙就将女儿嫁给谁,并继承他的财产。应者寥寥,只有一个穷鞋匠挺身而出。他在一只肥羊肚子里装进去许多硫磺,缝好后放到恶龙的洞口。恶龙吞食了肥羊之后肚子爆炸了。

这个俗套的民间传说有个“鞋匠和大公女儿从此过着幸福生活”的Happy Ending,就连故事里的火龙也萌化成了克拉科夫的象征。

克拉科夫冬日街景

Wawel城堡门口身穿传统服饰的民间艺人

我们爬上Wawel山时,晨雾正浓。城堡与王宫在白色雾气里半遮半掩,恍似罗琳笔下的霍格沃兹魔法学院。在历史上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克拉科夫都是波兰的首都。曾有大约40位国王在这里加冕并居住,多数死后也长眠于此。说这里是波兰最神圣的地方大约没人会反驳。

东方珍宝、兵器甲胄、国王的高脚纯金酒杯,女王的金银线壁毯,还有大大小小的王族、主教与总统的坟墓摆放在地下室内,其中几个是属于2010年坠机而死的总统卡钦斯基一家的。时光在这里展示它的战利品,那些不灭的宝藏、永恒的死亡,将一直属于它。

郊区的维利奇卡盐矿也是岁月的收藏之一。从11世纪开始,波兰人就在这里采盐,后来人们把这里开辟为博物馆,用盐建造了教堂、人像、互动装置等设施。我们踩着旋转楼梯下到地下第30层,一头扎进了咸到苦涩的世界。维利奇卡的地板、墙壁全部都是盐结晶体,还有盐雕成的祭坛、吊灯和壁画,仿佛一百年也不会融化。这个地下世界相当浪漫,著名的圣金加公主礼拜堂中陈列着一幅《最后晚餐》的盐雕仿作,幽深的盐湖上空飘荡着肖邦的《离别曲》,矿工们为那些据说在黑暗中默默帮助他们的小精灵建起塑像,据说时常有人在此间的教堂中举行婚礼。之后我们搭乘一个四面通风的三层电梯,只用了十几秒钟,就又回到了白昼人间。

奥斯威辛就在附近,才50公里的路,没理由不去。中学历史课上说纳粹在奥斯威辛屠杀了世界上28个民族的400多万人,但这抽象的数字比不上你见到的那些一屋子又一屋子的发辫、眼镜和旅行箱来得更为震撼。走廊里挂着一组画像,黑白照片里的一张张脸是如此年轻而富有朝气,那摄于他们进入奥斯威辛的那天,纳粹对人们说了谎,使他们相信了那条集中营大门上的铁制标语是真的:劳动使人自由。

满屋子的旅行箱,他们的主人几乎全都死在了奥斯威辛

事实上,大部分人一下火车就被送去了毒气室,进入集中营劳动的那些人在虐待下也大多没能活过一年。照片下方的注脚显示了他们进入奥斯威辛的日期和死亡的日期,只有极少数的注脚上写,不知所踪。他们有成功逃走吗?他们是否仍然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们会对别人说起这段残酷的经历吗还是默默放在心里?无论如何,同死去的人一样,奥斯威辛的结局其实只有一个,所有人的生活都被彻底毁了。

我想起在金边参观的S21监狱博物馆,那些哪怕在烈日下也泛着阴森气息的教室、操场,那些照片里平静悲哀窝着泪水的眼睛。世间的邪恶几乎如出一辙,比你能想到的坏还要坏上百倍。

一车又一车的犹太人从这条铁路被送入集中营

离开奥斯威辛不过四点,天色已黑,克拉科夫火车站前的圣诞彩灯,依次亮起。空气中有烧烤食物的香气,世界洋溢某种微醺的诗意。我想起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曾写下的句子:雪人,我们这儿有的,不全然是罪行。雪人,并非每个字,都是死亡的判决。我们继承希望,领受遗忘的天赋。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废墟生养子女。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雪人,我们演奏提琴。雪人,在黄昏我们点起灯。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