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乐震文:中国画教育该变思路了,尤其大学得强化书法

澎湃新闻记者 黄松
2017-01-20 08:22
来源:澎湃新闻

现在美术类学生考学都学素描色彩,这没办法。上海国画教育最大的失误就是小写意不行。学生好像最在行的是工笔,工笔画好轮廓,勾好线,接下来涂颜色。这个我觉得是最基本的。而小写意它有许多这种不可知的因素造成一种可以掌控的画面。如果国画小写意、大写意不去画,而用可知的因素掌控可知的画面,就没劲了。”曾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主任、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的乐震文对《澎湃新闻》说。

2017年1月17日“烟云物外——乐震文艺术展”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开幕,这是作为画家的乐震文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个展。然而,除画家身份外,乐震文还是海事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院长(曾任上大美院国画系主任),亦曾是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澎湃新闻·艺术评论》日前对话乐震文,他除了以画家身份谈中国传统和日本文化对自身艺术的影响外,亦谈了当下中国画教育中学生不会画写意,教师把技法当理论教的困境,以及海派绘画和中国画发展都需要时代气息。

移得山川腾坐来烟云空,2016

谈教学:中国画技法不能当理论教

澎湃新闻:你曾任上大美院国画系系主任,现在是海事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的院长,你对如今的中国画教育你自己有什么思考与看法?

乐震文:我在上大美院教学15年,在徐悲鸿艺术学院4年,我体会最深的是“教学相长”,老师教学生技术,也反过来从学生身上学到了对自然界新的看法,我的画能经常发生变化,和一届届学生也很有关系,学生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而我的思想还是蛮开放的,会把最老的东西和最新的东西结合起来和学生讲。

老师带学生,要反对学生像老师。如果学生的创作就是老师作品的翻版,就很没意思的。学生要自己去发现和感受,学生通过美院这几年的学习,其实绘画技法相差不大,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感悟,我的研究生里面也几乎没有一个人画得像我。

我也觉得山水画不要总是老套路,我希望通过与学生的教学互动,打破老的山水画概念,不要一说到“山水”就是“万壑松风图”。每个时代的山水画都有自己的特征,假如学生不从当下去发现和实践,山水一路会越来越弱。绘画是要有时代精神的。

包括我1995年开始在上大美院教书,那时候学生毕业创作风格是“五年一变”,后来是“两三年一变”,据说,现在每届学生的毕业创作都不一样。

乐震文在上大美院任教期间为学生示范

澎湃新闻:上大美院国画系的毕业创作以工笔为主,而国美、央美国画系的教学也有相对注重传承的,你对这种不同怎么看?

乐震文:我觉得学生分很多种,有些喜欢坚守、有些喜欢创新。其实上大美院也有不同面向的老师,只是现在更出成果的是以工笔画的当代水墨一块,其实学生报考大学也是有意识的,喜欢传统的可以选择传统见长的院校。

中国画教育实际上也应该变种思路了,不要一味灌输。如今的中国画教育把技法当理论来教。我觉得技法更像是一定要背的英文单词,但文章还是要自己做。

中国传统是很深的,要有极大的勇气打进去,还要有极大的勇气打出来。我觉得这一点必须老师也要做到,学生也要做到。

上大美院时期的点评创作

澎湃新闻:但目前的现状是国画系学生,普遍基础不强,这个问题在海事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的教学如何解决?

乐震文:我蛮欣赏江寒汀的因材施教,每个学生都有他特点的。此刻老师的引导就很重要。老师开明,因材施教不希望学生像他;学生开明,他会触类旁通。

但现在学生考学都学素描色彩,这没办法,我们就从头教起。但我觉得教学要和当今的社会有点接触,学生学开心了才更容易入门。

我觉得如今上海国画教育最大的失误就是小写意不行。学生好像最在行的是工笔,工笔画好轮廓,勾好线,接下来涂颜色。这个我觉得是最基本的。而小写意它有许多这种不可知的因素造成一种可以掌控的画面。如果国画小写意、大写意不去画,而用可知的因素掌控可知的画面,就没劲了。

我觉得现在大学要加强书法教育,我也在设想徐悲鸿艺术学院有了绘画专业后,我计划从小写意花鸟、小写意人物画入手。到时候也许可以弄出一个样式。

1979年,乐震文在画室创作

2017年,乐震文在画室创作

谈海派:中国画需要时代气息

澎湃新闻:除了做学校老师外,你在任上海书画院执行院长时也致力于海派书画的研究和数据库的建立,你对海派绘画有着怎样的理解?

乐震文:“海派”是一个泛指,没有特定的意义,程十发、陈佩秋都曾说过“海派无派”。从文化层面讲,一个是没落文化迁移,清末民国初年,清朝的遗老遗少、没落贵族,迁徙到上海,大量的艺术珍品带进上海;另一个则是在外国文化的渗透与影响。另一个从商业层面,当时上海的艺术品市场很发达,作为商贾之都,云集众多实力派画家,张大千、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都曾在上海卖过画,可以说当时上海的艺术商业氛围是非常浓重的。他们不坚守自己,各种各样的画派在上海发展起来。所以说,“海派”更像是一个平台,其他地区有了某类画风后可能追随者众多,一个地区形成一种画派,而“海派”则是千人千面的。

我在上海书画院任职期间开始了海派绘画历史的梳理和海派数据库的建立,其中很多老画家具有极高的艺术造诣,当下也难有其右者,但被时代所慢慢地淡忘了,我觉得很可惜。因此我想把我们这个海派数据库打造成一个无失偏颇,没有导向的信息库,去发掘老一辈艺术家的经典亦或者缺失。这个过程中,得到了那些老先生家属的大力支持,他们觉得父辈已经过世多年还有人记得他很受感动,所以他们会拿出老艺术家们最经典,最珍贵的资料与我们分享。因此我们感到这个数据库不仅仅是为上海打造,为整个“江南艺术圈”做出应有的贡献。

而今年年初的“时代·江南”展览,我们也是把“海派”拓展为“大海派”“大江南”的概念,突出了“江南文化区”的意识,而不是在海派本身的圈子里,也让外地和外国了解“海派”。

澎湃新闻:你有日本生活的经历,也有很多日本朋友,日本是如何看待和理解中国画的?

乐震文:其实在日本中国画(日本称之为“水墨画”)更是被边缘,日本也有自己的“日本画”,用的材料有所不同。日本人对中国画有着固有的概念,甚至觉得中国人似乎“一千年在画一张画”,他们这种想法也提示了中国画需要变化,需要有时代气息的内容加入。

谈艺术:60岁捐60幅画

澎湃新闻:刘海粟美术馆“烟云物外”的展览,应该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个展,其中展出的40多幅作品,几乎跨越了您30年的创作历程,而且这些作品将全部捐赠,为什么会有捐赠的想法?

乐震文: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展览,作品是我从1980年代至今30多年的积累。回看展览作品,很多是我80年代,参加展览会的大画展出结束后就存放在家。这些作品是我的成长见证,但个人的保存能力毕竟有限,这次重新托裱后捐给国家美术馆,也是这些画的最好归宿。而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刘海粟美术馆也是非常重视,这60幅画全部数码扫描,存放仓库,用一套科学的方法保存。这些画如果拿出去买反倒成为了别人的工具。

刘海粟美术馆在2015年和我谈起了办个展的计划,画展开幕是在2017年1月17日,还是中国的猴年,我是属猴的,60岁捐60幅画。我觉得也是对自己绘画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回顾60年的这些画,似乎回归了初心,也提醒我身上的责任不仅是继承,还要开创,为后代留点我们这代人的风采。

刘海粟美术馆“烟云物外——乐震文艺术展”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在这60幅画的创作过程中你的艺术想法有哪些变化?

乐震文:我十几岁开始学习山水画,22岁(1978年)开始临摹真迹,同时也开始搞创作,当时绘画班在1978年底办了个画展,我创作的山水画被日本画商欣赏,由此改变了命运。

乐震文22岁时临摹作品。

1987年,我去了日本,很多人以为我绘画风格的形成吸收了日本绘画的元素,实则不然,在日本对我影响最大的依旧是中国的两位画家,一个是南宋僧人画家牧溪,他在日本却被推崇为画圣。我在东京博物馆看到一套6幅牧溪的《潇湘八景》很是震撼。另一个是清中期的画家龚贤。现在大家对他们俩还是比较熟悉的,但在80年代末,我在日本看到他们的画触动很大。

而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一些画也让我震撼。比如横山大观,傅抱石《九歌》里的仕女就借鉴了他的画,包括岭南派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人也“摹借”了日本画。所以,我大量买明治维新画家的画册,也常去展览会看他们的原作。

1987年,乐震文(右二)刚到日本时拜会日本最著名的水墨画大家山田玉雲(右三)先生。

但在日本我并没有学他们画画的风格,倒是学到了他们认真的态度,现在叫做“工匠精神”,具体到绘画上就是一张画不要轻易结束。

1990年代回国之后,我开始大量观察生活,画城市风景,还没建好的延安路高架、城市高楼、电话亭都画过,这些题材现在被叫做“城市水墨”,但当时鲜有人画。

通途,1999

我觉得画家不要框死自己,要“不择手段”地把打动自己的东西呈现出来。在此期间,我比较多画的是江南山水,也得到了一定认可。但到1990年代末我在上大美院带毕业班写生,去了黄土高原,理解了“画画要有生命”这句话,在黄土中的生长出的四五棵树,两三间房,一条小溪就是生命。我画的“北方山水”也是大山大水里小点景。这也构成了我绘画的一种新形式。

白云深处,2003

澎湃新闻:将来你的绘画创作的计划是什么?

乐震文:与老先生相比,现在是中国画家最好时代,60岁对我而言也是新的起点,我想将来为“祖国山川立传” 可能会几年选一座山,像当初古人深入山区一样,除风景之外,深入了解山中的人文、生活习惯、当地风俗,因地制宜画出带有深度的写生和创作。

清风秋四壁,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