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丨黑谷深深十八盘——罗新走向金莲川④

罗新
2017-01-18 11:3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之声:黑谷深深十八盘——罗新走向金莲川④。 录音 伍智超 编辑 陆林汉(36:06)
编者按:本文是“罗新走向金莲川”系列的第四篇,小标题由编者所加,图片都由作者提供。点击上方链接,可以阅读该系列文章。

一、从延庆到黑峪口村

被手机闹铃叫醒时,我正在做一个有关故乡的梦。睁眼看陌生的房间,床边堆着的蓝黑色背包,以及小桌上摊开的昨夜入睡前所读的书,才完全清醒过来。这是6月29日早上六点,在延庆的一家宾馆。昨夜我们一行四人在五道口集合,开车来到延庆,在这家宾馆住下,约定六点半大堂见。除了王抒和我,我的同事郭润涛教授和潘隽的同事刘冰也加入我们这一天的行程。我收拾停当下到大堂时,他们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夜里下过小雨,街边苦楝树瘦长的树叶油光发亮,空气里满是湿意。于是到隔壁的小吃店吃早饭,豆浆油条煮鸡蛋,再买一袋馒头准备在路上吃。吃完早饭,我们告别延庆,坐出租车前往旧县镇,从那里开始走去白河堡水库。

旧县镇就是元代的缙山县城所在。因为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Ayurbarwada,1285~1320)出生于本县,他当上皇帝后就把缙山县升级为龙庆州。周伯琦在《扈从集》里记他所参与的1352年6月那次北巡,车驾大队并没有进入缙山县(正如此前没有进入昌平县),而是宿顿于车坊,车坊在“缙山县之东”。缙山(或缙云山)即今佛爷顶。从海坨山等北部山地发源的多条河流汇入妫川盆地,形成大片的湿地和肥美的良田,“风物可爱”。周伯琦对缙山县的农业条件印象很深,特意记录“地沃衍宜粟,粒甚大,岁供内膳”,竟然还是元朝皇家的粮仓之一。他的纪行诗叙述过了八达岭之后,“居庸东北路,草细一川平,夹岸山屏转,穿沙水带萦”,与山南景象迥然不同。接下来就说到这一带的农业物产之饶,“缙云山独秀,沃壤岁常丰”。

我在出租车上问司机,这一带是不是还种植小米。他回答说只种玉米。的确,公路两边可以看见的农田,种的全都是玉米。周伯琦所说的那种供应皇家内膳的大颗粒粟米,早已被单位产量和经济效益大得多的作物比如玉米所驱逐。旧县是妫川平原的中心,而妫川平原是地理学上所说的断陷盆地接收南北河流冲积物而形成的,有“北靠山,南连川,五万亩山,五万亩滩,五万亩粮田”的说法。妫水上源各支流构成的灌溉水网,使妫川平原足以提供大片的宜耕良田。军都山南北支脉夹持环护的地势,又使得这一带地下水资源格外丰富。郦道元《水经注》说牧牛山(即海坨山)山下有九十九泉,附近还有很多温泉。其中有一个水温特别高的温泉,可“疗治万病”,然而“此水炎热,倍甚诸汤,下足便烂人体”,病人需要把热水引到别处,慢慢降温,等水凉一些才能使用,所谓“消息用之耳”。如今海坨山下泉眼锐减,妫川平原河流多枯,滚烫的温泉更只是古老的传说罢了。

从旧县出发前的合影

七点半过一点,我们在旧县镇政府附近下车。先找片空地,在刘冰带领下做拉伸,然后沿八峪路向北走出这个安静的、全然没有古旧意味的古镇。走了一刻钟,到旧县村,再往北,就上了212省道(昌赤路),这条公路将会带我们到白河堡水库。也许因为还是早晨,路边虽然常有房屋,却见不到什么人。从旧县往东北再走一公里,见一岔道口,路边大石头上刻着红字“车坊村”。原来,这条岔道以东的那个车坊村,应该就是周伯琦所记载的、元代皇帝当一个捺钵驻扎过夜的那个车坊,那是1352年6月15日之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入黑谷”,爬高山了,走的正是我们现在所要走的路。

车坊东南八公里之外的永宁镇,就是延庆境内最重要的明代古城之一的永宁城。我多年前为了看火神庙明代壁画去过一次,在古城区停留了一个小时而已,对建于十九世纪的耶稣圣心堂(所谓小北堂)印象特深。听说近年重修了玉皇阁,还建了仿古一条街。在准备这次辇路之行时,我读材料常常涉及永宁城,主要是有关明代宣府边防体系,因为那时的黑谷(黑峪)就属于永宁县。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说:“黑峪口在(永宁)县北,寇冲也。口西为白草窊等处,属夷驻牧于此。”这段话可能抄自明代万历时期杨时宁所编《宣大山西三镇图说》。所谓“属夷”,有时又写作“熟夷”,是指款附明朝、在长城内外驻牧的蒙古部落。白草窊就是今白草洼村一带。我对明代长城地带的熟夷一直有兴趣,因为相较于古代其他时期的熟番,明代的边疆防卫资料丰富得多,仔细分析的话,或许能看到某种有趣的模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更早时期的边疆问题。

杨时宁《宣大山西三镇图说》那幅永宁城图,在黑峪口画了一个小小的方城,据此,明代黑峪口有堡子,这个堡子是长城防卫体系的一部分。黑峪口是妫川平原与北部山地(即所谓黑谷)的连接点,是所谓“寇冲”,驻军筑城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根据明代史料,黑峪口曾设过巡检司,后来移到别处去了,这个小方城也可能是巡检司城。今昌赤路(即212省道)从车坊向北,一路缓坡上升,走一个小时,就到黑峪口村,也就要开始爬山了。周伯琦的诗句“车坊尚平地,近岭昼生寒”,就是说从车坊出发时还在平原上,到黑峪口山脚下,就能感受到山上的寒意了。黑峪口一带是否还有明代堡子的遗迹呢?我没有找到相关的报告,看起来是早已不存在了。而在白草洼一带驻牧的“熟夷”是什么部落,经历了哪些变化,我也很感兴趣。

从延庆出发时还是乌云蔽天,走到黑峪口时,有越来越多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到刚刚重新铺过的马路上。一路上几乎没有汽车往来,对徒步者而言真是十分幸运。路边田间偶尔见到有妇女在收摘连翘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连翘籽是在这么青嫩的时候就被采摘。到黑峪口村时,公路绕村向西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度,雾气蒸腾中,露出迎面山上大部分包裹在树林里的一座墩台,以及墩台背后远处高耸的山峰。那就是元代的色泽岭,有的地方又写作色珍岭,可能就是明代所说的涩石岭。从黑峪口一路上岭,山高坡陡,道路盘旋往复,直至分水岭的山口,有所谓“十八盘”,所以元代又称之为“十八盘岭”。从黑峪口村开始,我们就要开始爬这个古人谈虎色变的十八盘了。

二、明代的属夷部落

虽然无从了解明代驻牧于海坨山下白草洼一带的蒙古部落到底是什么来历,但附近长城一带的其他蒙古部落大致上都有一定线索。杨时宁《宣大山西三镇图说》里,对边墙内外的驻牧“夷人”通常记录得比较清楚。比如在东边紧邻的四海冶堡图中,在长城外画了两顶蒙古包,包前有两个蒙古人骑马相对而立,旁边还有一群马,图上文字标注“安兔等部落”。安兔(它处又写作赶兔)作为俺答汗的孙子,是兀爱营的大领主,他率领一部分土默特贵族统领蓟镇和宣府边外的新附朵颜部落。研究者发现,安兔通过联姻,也就是娶朵颜各部酋长家的女子,加强了土默特万户对朵颜部众的统属关系。在一些重大政治事件里,他们常与宣府边外的另外两个属夷部落联系在一起,这两个部落就是在我们接下来几天要行经的路段驻牧的史、车二部。

属夷有驻牧于长城内的,也有停留在长城外的。四海冶堡图的文字说明就提到,在“边外芍药湾宝山寺”一带驻牧的安兔部落中,也有“朵颜属夷杂处”。朵颜三卫(或称兀良哈三卫)是宣大和蓟辽边外属夷的重要来源,史车二部也出于朵颜。日本学者和田清在《明代蒙古史论集》中说,大约宣德年间,因蒙古各部内部政治关系的变化,兀良哈三卫与明朝的关系突然友好起来。根据明人的说法,这之后的兀良哈三卫整体上已具有属夷性质。后来在土默特万户扩张时期,受到挤压和威胁的察哈尔万户东迁,东迁的察哈尔又威胁到兀良哈三卫。在嘉靖二十九年(1550)蒙古大举入侵并逼临北京的“庚戌之变”以后,蒙古本部持续进入朵颜卫驻牧的燕山腹地,最终造成三卫整体上被征服并被吸收进蒙古本部,只有一些残余的朵颜部落向南依托明朝,沿长城一线自蓟镇向宣府移动,成为嘉靖至万历时期驻牧于宣府大边内外的属夷部落。

属夷又称熟夷,熟夷是相对生夷而言的。生、熟对举,是古代用来区别边裔族群的常见说法,明之前有生番熟番、生蛮熟蛮等名称。通行的英文翻译把生番译为raw barbarians、熟番译作cooked barbarians,取生、熟二字在食物处理方面的词义。我认为这种理解是错误的,或至少是不准确的。其实这里的生与熟分别指的是野生和家养,所取的是二字各自所含的陌生、熟悉两种词义。照我看,生番应该译作untamed barbarians,熟番则当译作tamed barbarians,二者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在政治上(哪怕仅仅是名义上)服从王朝。现在许多研究者喜欢把生熟的区别强调为是否服膺中华文化传统,是否在文化上表现出接受中原影响。我认为即使文化上的区别在某些案例中是存在的,但总起来说,或从根本上说,分别生熟的标准是政治而不是文化。熟蕃就是已进入王朝政治秩序的生番,虽然来自生番,却不再如生番那样独立于王朝的政治秩序之外。

尽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古老说法,任何王朝统治在空间上总是有边界的,而边界以外并不一定就是敌人。即使有时存在强大的外敌,而在敌我之间也不一定是一条清晰的、剑拔弩张的分界线。其实,在历史上的几乎任何时期,边境地区通常存在一个宽窄不等的、模模糊糊的灰色地带,熟夷就是这个灰色地带。就北方长城地区而言,当某些草原部落遭受其他部落欺凌压迫时,投靠南边的中原王朝、接受其经济资助和军事支持,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现实的选项。这个选项的结果,就是放弃独立地位,政治上接受明朝政令,部落向长城靠近或进入长城以内,古代把这种做法称为附塞、款塞或保塞。

至少在开始阶段,这么做对那些部落的好处是非常显著的,不仅解决了部落安全问题,而且会获得王朝的优厚赏赐,部落首领还会得到王朝的官爵,这些官爵反过来又帮助他们去收编部落外的其他游散牧民,从而扩大本部落的实力。同样,对王朝来说,敌对阵营有人来投,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花费小而收益大。这些附塞熟夷有责任协助守边,要参与王朝的军事行动,即所谓“可藉藩蔽”。然而,如果边疆军事对抗的形势和缓下去,熟夷各部对王朝的边防价值随之下降,例行的赏赐就开始不那么顺畅地抵达。更有甚者,当王朝和边外的大敌开始和谈时,夹在中间的熟夷会有极大的不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摆在他们面前为数不多的选项中,脱离王朝控制、重新回到北方阵营、做回生夷,也是相当切实和现实的。由于这种特性,熟夷和生夷之间的边界永远是不稳定的、流动的。

熟夷通常都会保留自己的部落结构,但由于首领被王朝授予了官爵,就算是王官了。不仅北方如此,南方深山大谷里的那些生夷一旦归附王朝,首领被授予官爵,就成为土司。因此清人吴振棫《养吉斋余录》说:“有土司者熟夷,无土司者生夷;生夷居山,熟夷居村。”这虽是针对南方情况而言,但以有无土司为标准,也就是说,看是否在政治上服从王朝,分类标准和北方长城地区是一致的。

生夷和熟夷表面上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二者由于历史和文化的联系,关系通常是很复杂的。吴振棫指责熟夷帮助生夷入境抢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生夷以熟夷为间道,熟夷以生夷为巢穴。熟夷势败则委过于生夷,生夷则捏一不可知之名,指一莫须有之地,又得熟夷弥缝之,袒护之”。这种情形是否普遍,当然难以概言,但王朝多数官员这样认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王朝对熟夷的政策建立在不信任的基础上。明代唐顺之在兵部做官时,曾到蓟镇长城区域出差,路上写的诗有“熟夷生夷递番覆”、“时时愁被熟夷遮”的句子。由此可以理解,王朝对政治上臣服归附的熟夷,总是怀着天然的疑虑,一边借用其力,一边深加戒备。

从黑谷道开始,在阳光闪烁的林木间,随着一步步走进明朝的大边二边,我们就进入了熟夷各部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地带。

三、黑谷十八盘

我们四个人从旧县出发时就各自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前后隔得相当开,王抒和刘冰走得比较快,我和郭润涛稍微慢一些,大概取决于年龄和体力。我已经习惯了使用登山杖,杖头敲击路面的得、得声,和心跳、呼吸一样成为身体韵律的组成部分。《金银岛》的作者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被认为是第一个把徒步旅行当作文学主题的作家,他说:“真正享受的徒步旅行应该是孤身一人。如果是一群人,哪怕只是两个人,那你的行走就徒有虚名,徒步一变而成了野炊和郊游。”不过马克·吐温也说过:“再没有比一起旅行更好的方法,来检验你到底是喜欢还是恨一个人。”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说,好的同伴并不会干扰你享受行走时的沉思或半睡眠,相反,他们的存在使周围变得更生动、更安全。

黑峪口村

从黑峪口村开始的上岭之路,因坡度较大,折旋攀升,所谓“其山高峻,曲折而上,凡十八盘而即平地”,故有十八盘之号。十八盘是一个常见名称,几乎每个山区都有至少一个十八盘,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有好几个十八盘。比较之下,元代辇路上的这个十八盘并没有什么特别艰险难行之处。周伯琦纪行诗写这个十八盘“拔地数千丈,凌空十八盘”,实在是夸张得比较过。他还写登上山顶俯瞰山下的村庄房舍,简直怀疑自己是生了翅膀飞行于高空之上,所谓“俯视人寰隘,真疑长羽翰”。不过他写的“飞泉鸣乱石”或许并不是瞎编,虽然这种美景今天是看不到的。另外,他写了“危磴护重关”,“危磴”指人工铺砌的石台阶,这印证了元顺帝曾下令“修砌北巡所经色泽岭”辇路的史料。当然,这些石台阶我们今天也是看不到的,尤其当我们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的时候。

也许因为我们心里事先对这段路的艰难准备得过于充分,真走起来却觉得相当轻松,尽管呼吸越来越急促、步子越来越缓慢。茂盛的林木使山间弥漫着清爽,停下来喘气时,双手把背包稍稍上托,汗湿的背部立即感觉凉飕飕的。转过一个大弯,一条小路岔出的地方,路边本来是为香营某个试验区所立的大石碑上,喷写着四个红漆大字“禁种毒品”。

石碑旁边的岔路指向对面绿意深浓的山峰,那就是著名的佛爷顶,也就是古代的缙山,或称缙云山。我们在石碑旁休息时,一个六十来岁的精瘦男子骑车上山,停下来和我们聊天。他是山下香营人,因患病而锻炼身体,每天在山间坡道上骑行百十公里。他指着佛爷顶对我们说,那山上有空军雷达站,林彪出逃的飞机最先就是这个雷达站发现的。据我所知,佛爷顶原有延庆最古老的缙阳寺,又称龙安寺,是辽代所建,早已毁坏不存。缙阳寺分为上下两寺,山顶是上寺,山麓是下寺。上寺原有一座辽代的功德碑,现已移存他处。根据碑文,辽代不止一个皇帝南巡时驻跸于缙阳寺,说明辽代皇帝前往南京(即元代的大都、今日的北京),也会经由此路。那么,元代这条黑谷辇路,是不是继承自辽金呢?

三香峰

再往上走半小时,就来到崇峻耸立的三香峰下。作为白河与永定河分水岭的三香峰,是由三座喀斯特地貌的山峰组成的“峰丛”,形似三大香柱,故称三香峰。三香峰的岩石是十多亿年前在海洋中形成的前寒武纪雾迷山组白云岩。雾迷山组得名于蓟县雾迷山,主要是燧石条带白云岩。由于岩性坚脆,由中生代的燕山运动与新生代的岩溶作用共同塑造为喀斯特地貌,容易形成悬崖绝壁。京北许多风景区壁立如削的峡谷,都是出于这种地质条件。当然如三香峰这般惊艳壮观且贴近公路的并不多见。离这里不远,延庆境内还有国家地质公园,展示的就是同样的地貌和地质景观。

翻过盘云岭

从三香峰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了公路上山最高处的盘云岭山口,这里大概也是古代十八盘结束的地方。盘云岭山口是由地质学上所说的盘云岭断层形成的,山口路旁有观景台和一座绿瓦红柱的凉亭,旁边立有大石,石上刻着“燕山天池”四个红漆大字。从观景台下望,白河堡水库温润闪亮的水面直扑眼帘,那也就是所谓“燕山天池”。称白河堡水库为“天池”,大概因为它是北京地区海拔最高(五百六十米)、水量第五大的水库。环抱于四周绿色的群山之中,覆盖在洁净如洗的蓝天之下,水面在蓝绿两种颜色之间变幻不定,静谧而温柔。

我们在凉亭休息了十来分钟,喝点水,吃个馒头。从旧县出发到现在,我们已走了整整三小时,其中爬十八盘用了两个小时。大家互相询问:累吗?不累,一点也不。山口吹来轻轻的凉风,外套下面汗湿了的衬衣显得冰凉冰凉的。

四、白河堡水库

下山的路也是盘旋往复,不过轻松得多了。路两侧山坡上的野杏树丛丛簇簇,枝头青黄色的杏子在阳光下显出暗红色斑点。我注意到,有些杏树远远看去像是结有硕大的锈黄色果子,近前一看却是叶片肥大卷曲并变成了黄色。我后来知道,这是一种常见的杏树病虫害,即杏树桃粉蚜。这种蚜虫附着于杏叶的背后,造成杏叶肿胀肥大并向后包卷,绿色褪去之后变灰或变黄,多个叶片纠结成一团,猛一看像是奇怪的花朵或果实。家养的杏树在花期以后会施药除虫,所以不容易见到这么严重的症状,而山上的野杏树自然无人照料,才会出现这么普遍和醒目的病虫害。不过,这些扎眼的黄色病叶也可以帮助我们意识到,这一带山坡上的杏树真是密密麻麻,那么,春天杏花怒放的季节,一定是朵朵白云停在山坡上的样子。

禁止种植罂粟的标语沿路常见

半小时后我们就走到山下的白河堡乡所在的三道沟村,已经到了水库旁边,路边刷了石灰的砖墙上喷写着红漆大字“严禁种植毒品原植物”。这样的标语今后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了。在1983年水库大坝竣工以前,经黑峪口翻山前往赤城的路,应该是经过今库区内的白河河谷,沿水库北岸的山麓地带西行。水库建成后,因南岸山崖陡峭,公路从水库北岸绕行一周,在水库西端回归白河河谷。这就要多走一倍以上的路程,对汽车当然不算什么,对步行者可是一个大圈子。我们接下来的路程,就是绕行到东北角的水库大坝附近,在那里过夜,明天再从那里继续绕行,走到到西边白河流入水库的地方去,进入白河河谷。这些当然都不是以前河谷中的辇路,而是远在辇路以上的山间。辇路也好,明代边塞的驿路也好,都已淹没在白河堡水库的水底了。

白河堡水库不仅淹没了古代道路,还淹没了明代设在这里的戍堡,即白河堡。常见人说,白河堡的正式名称是靖远堡,因在白河峡谷中,俗称白河堡。可是明代宣府所属的堡子里并没有靖远堡,在今天白河堡水库这一带只有一个靖胡堡。我猜是清人讳胡,改靖胡堡为靖远堡。靖胡堡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修筑的,“周二里有奇,北面阻山,东西南三面临河”,可见白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靖胡堡就建在白河北岸被河水环抱的台地上。北边的山上筑有长城,长城外的黑牛山、乱泉寺、许家冲等地,都是“属夷驻牧处也”。而白河东流切割出的白河峡谷(今天的百里山水画廊等风景区),“层崖叠嶂,林壑深阻,部落往往驻牧其中”。前面说过,这些部落通常是源于朵颜三卫的熟夷。

回望盘云岭

沿昌赤路(S212)在水库边走半小时之后,回过头看南边高高的盘云岭山口,才明白那个断层真是异常激烈,山脉在这里断裂下陷,形成一个深深的马鞍,成为这一带过山道路的必然选择,黑谷道正是因此才能出现。而水库向西南角伸出的那个长湾,超过一半已露出库底,蓬蓬勃勃地长满了青草。白河堡水库的重要功能是向官厅水库和密云水库补水,随着北京地区的缺水情况日益显著,处于上风上水的白河堡水库向密云水库补水的任务越来越重。但是白河堡水库自身也面临巨大压力,水源破坏,水质污染,水量减小,生态环境恶化,地下水位逐年下降。2005年延庆水务局联合河北赤城县发起“白河堡水库水源保护工程”,封山造林,封河育草,恢复湿地,力度似乎相当大。但愿这些措施至少能够部分地达成目标。

在水库南侧沿路向东,常见地质公园管理者在某些出露地质特征的地方树立说明牌,只可惜说明文字如地质学教科书一样,缺乏基础的人一定看得一头雾水,至多接触了一下“角闪正长斑岩”、“角闪石”、“上侏罗统土城子组”这样的术语而已。这段路走一个多小时,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对面不远处的大坝了,然而还是要绕很远才能走过去。这时我们已经走了五个半小时,身体开始发出各种抗议,甚至开始消极怠工。肚子也叽里咕噜,在山上补充的那个大馒头似乎已化为乌有了。照说我们应该停下来吃点东西,但天空突然间乌云翻滚,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四围的青山变得黯淡无光,似乎涂上了一层墨色。很显然会有一场大雨,我们必须赶在大雨到来之前找到住处。

白河堡水库一角

偏偏在这时候,许多令人吃惊的景色出现了。除了左手水库水面的色彩不停变幻以外,右手山巅巨大的悬崖把山林切分成多个楼层,既秀丽,又雄壮。在一个大转弯处,水库一侧伸出一条巨臂般的长岬,崖壁如削,切割出一道水湾,猛然看去颇有海洋的气象。我们忍不住停下来一边赞叹,一边拍照。对面高山的山腰以上都已没入云雾之中,而山腰以下直至水库的部分,却特别清晰,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头顶清脆的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而且开始有雨点飘下来。中午两点过几分,我们终于上了大坝。在大坝上向东侧的坝下望去,从前的白河河谷,如今满是农田和房舍,坝下大片的果树林也说明已经很久没有泄过洪了。

这时风突然大了起来,雨点也沉重了许多,头发和脸很快就全湿了。我们加快脚步,过大坝再走六七分钟,就见到石壁上的白色大字“燕山天池会议中心”。依照箭头所指,找到水库库区管理所的燕山天池宾馆。整整一栋楼,我们是仅有的前来投宿的客人。因为刘冰和郭润涛要返回,所以只给我和王抒开了房间。在刘冰指导下,我们忍着疲劳和肌肉疼痛,在房间瓷砖地面上做了几组拉伸动作。然后到餐厅,先吃了西瓜,再享受饭菜。服务员端上来一锅本水库所产的青鱼的时候,外面声响骤变,下起了瓢泼大雨。哪里是大雨?其实是令人恐惧的暴风雨。像是天上的水库突然漏了底,哗啦啦倾泻而下,地面立即聚水成河,裹挟着地上的各种垃圾冲向水库。

无法想象,如果我们未能及时赶到这里,而是被暴风雨拦截在山道上,会怎么样呢?

五、江南文人徐渭的边塞观察

万历五年秋冬至次年早春(1577~1578)徐渭在宣府时,仗着与宣大总督吴兑的早年私谊,在宣府境内各边堡旅行,也到过延庆一带。他写过“十八盘山北去赊,顺川流水落南涯”,这个十八盘是不是我们走过的这个十八盘呢?他另有一首诗:“十八盘南甃沸汤,燕京楼子待梳妆。当时浴起萧皇后,何似骊山睡海棠。”自注云:“十八盘山有汤泉,云是辽后浴处。”延庆旧县镇的古城村,传说有辽代萧太后的花园,她在这里生活过较长时间。徐渭这首诗把郦道元写过的那个水温极高的温泉与萧太后联系起来,甚至联想起了《长恨歌》里的杨贵妃。可见徐渭所说的十八盘,就是元代辇路所经的十八盘,十八盘山就是周伯琦写到的十八盘岭,也就是紧邻缙山(佛爷顶)的这座山。

徐渭那首提到十八盘山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真凭一堵边墙土,画断乾坤作两家。”意思是长城隔开了农牧汉蒙两个世界。那时正是隆庆和议之后不久,北边一派和谐,俺答汗(Altan Khan,1507~1582)接受明朝所封的顺义王之号,与明朝通贡互市,结束了北边长久以来的战争态势。徐渭在宣府时,还赶上一次俺答汗命人飞骑送来一只刚刚猎获的黄羊,徐渭得以吃到这种“味绝胜”的草原美食,写诗记其事:“紫塞黄羊美,超腾不易供,蹄虽千里外,命寄一厨中。”想到如此美味来自夷人酋首的馈赠,更是不免得意起来:“谁致西河俎,言穿老上弓。”借用匈奴老上单于的典故,说这只黄羊是俺答汗亲自射中的。正是在这样“边尘靖不扬”的祥和氛围里,徐渭写下了一些与文学传统不太一致的、温情脉脉的边塞诗。

尽管也有“雪沉荒漠暗,沙揽塞风黄”这样的旧式句子,徐渭的边塞诗更多描写的是另一种风情:“虏帐朝依水,胡酋夜进觞,舞儿回袖窄,无奈紫貂香。”他的确出席过塞外部落酋长在蒙古包里所摆的宴席,所谓“胡酋夜进觞”就是写这种场景。而他在写俺答汗外甥女(“此是胡王女外甥”)的诗里,特别提到“窄袖银貂茜叵罗”,也就是这里描写舞儿的“回袖窄”和“紫貂香”,反映了他对蒙古少女的观察。他还有一首诗写雪中前往蒙古部落,“立马单盘俯大荒,提鞭一一问戎羌,健儿只晓黄台吉,大雪山中指帐房”。黄台吉是俺答汗的长子,明人来访,蒙古健儿立即指示其帐房所在,竟完全不加提防。这和他诗中“塞北红裙争打枣”的画面一样,都是隆庆和议之后北边安详局面的写照。

徐渭对边境上明朝的和平政策显然是满意的、支持的,他大概不止一次去观摩边境互市的所谓“胡市”,写有好几首诗。《胡市归》写他在胡市停留时间虽然短暂,但无法忍受市场里的羊膻味,更糟的是这种味道还要保留好几天,就是题下小注所说的“胡馆不一刻,膻触数日”。诗里“满城屠菜马,是鼻掩绵羊”,对胡市上杀马宰羊、腥膻扑鼻,有朴素的描写。尽管如此,他还是支持明蒙和议、边塞互市的政策。他写道:“即苦新输辇,犹胜旧杀伤,从来无上策,莫笑嫁王嫱。”纵然经济上并无利益,甚至颇有损失,总好过相互厮杀、折损人命;而且古来并无比休兵互市更好的安边之策,如远嫁王昭君这类的和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另一首《胡市》里,徐渭干脆评论道:“自古学碁嫌尽杀,大家和局免输赢。”比起当年投身抗倭战场时的纵横筹策,已入暮年的徐渭开始珍惜平凡的生活。

有个也许是听来的故事打动了徐渭。某位僧人的姐姐,昔年南北交战时被蒙古人掳掠入北。和议互市之后,南北之间有了正常往来的机会,僧人与姐姐得以相见。姐姐哭着把弟弟领到自己所居住的蒙古包里,叫出自己的儿女来拜认这位和尚舅舅。原来她已在蒙古部落嫁人成家、生儿育女了。徐渭把这个故事写成这样一首诗:“沙门有姊陷胡娃,马市新开喜到家。哭向南坡毡帐里,领将儿女拜袈裟。”和常见的辱骂外夷的诗文不同,这首诗并没有简单地把蒙古人当作这一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甚至也未必把这个故事视为悲剧。这只是边境地区常见的一幕而已,应该感谢的是“马市新开”,这个新政策使一堵边墙不再把她和家人阴阳隔绝。

万历五年的冬天,徐渭经历了他从未见识过的寒冷。尽管有赤城的温泉,他那刚从大病和牢狱中挺过来的身体终究还是吃不消这等酷寒,“手皲而笔冻”,写字都成了问题。风雪压城的日子里,他就和自己寄住的寺庙里那个老僧以及邻居道观的老道一起围炉谈天。在给吴兑的书信里,徐渭说“惟有拥炉拨火,与淄黄闲话沙场旧事耳”。如此“闲话沙场旧事”,应该是徐渭获得北边知识的一个重要来源。比如关于顾八的故事,很可能就是从这样的闲谈中得来。顾八是逃入蒙古的汉人,极得蒙古人信任,以至于蒙古人举行重大祭祀时,也允许他参加。要知道蒙古部落里虽然汉人很多,有些汉人甚至拥有较高职位,却一律不得参加蒙古人的祭祀活动,唯独顾八是个例外。徐渭专门写诗记录此事,还自注云:“胡于汉人,虽亲贵甚,祭祷则不及其名,独许一顾八。”故有“偏许老巫收顾八”的诗句。

那时宣府冬天所烤的炭火,最有名的是蔚州炭,那时又叫蔚州石炭,也就是蔚州所产的煤。《徐霞客游记》记浑源以北包括蔚州的地方“山皆煤炭,不深凿,即可得”,极便开采。不仅开采成本低,而且煤炭质量高。清人方以智说过,“蔚州石炭终日不灭”,是今日所说的无烟优质煤。徐渭发现“诸边竞用蔚州之炭”,可见明朝北边将士过冬非常依赖这种煤炭。所以徐渭向吴兑请求,“惟蔚州炭多赐几块,是实惠也”。和他一起烤着蔚州炭取暖谈天的老僧,擅长用芦笙吹奏《海青搏鹅曲》,这是寒夜解闷的法门之一。海青,就是海东青,又称矛隼或鹘鹰。这一年冬月十七(1577年12月25日)气温骤降,宣府城中引自洋河的各条水渠全部冰冻。正是“此际乡心愁不少,满城流水响无多”,好在作为房东的老和尚知他寂寞,常来他这里吹奏这首曲子,即诗中所说“东房老衲怜牢落,夜夜来吹鹘打鹅”。而在前一天夜里所写的诗里,徐渭就说到“冰花遇水连朝结,榆叶愁霜一夜凋”,寒冷已经降临了。

宣府的这个寒冬给了徐渭一个下马威,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一开春就匆匆南返京师。坐着小轿到八达岭时,山上还是白雪皑皑。可是过了居庸关,燕山以南已是无限春光。他因此写了一首《入关见杨柳》:“关门杨柳绿秧秧,关外杨枝白似霜,若道春光无别意,缘何一树两般妆?”

六、雨后的风景

在暴风雨的伴奏下,我们一边吃饭,一边交流路上拍的照片。从旧县镇出发时,请路边行人替我们四个拍了张合影,在山路上还对着一个凸面转弯镜拍下了四人合影。合影都是过后看特别有意思,那些照片把共同且独有的经历升华为一种情感。下午四点,风停雨住,我们走出餐厅。刘冰和郭润涛找了辆车回延庆,到延庆再开刘冰那辆车回北京。他们两个并不是户外运动爱好者,之所以走今天这一程,纯粹是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和鼓励。

在路边合影

刘冰在英国获得数字媒体专业的硕士学位,本与文史无关,但他喜爱文史,考上了首都博物馆的志愿讲解员,特别受青少年观众欢迎。他对文博业务的真心喜爱给我很深印象,前一阵他还专门去江西参观了轰动一时的海昏侯墓。这种热情我完全不能比,我不仅不会远赴江西,而且若不是因为陪客人,也未必会去看首博办的海昏侯专题展。郭润涛和我一起参加的野外考察是很多的,比如我们曾两次在蒙古国中西部考察,共同经历过在鄂尔浑河、塔米尔河、伊德尔河、杭爱山、阿尔泰山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总是一个受欢迎的、情绪饱满的团队成员。我常常记起的一个场景,是在齐格斯泰河东岸台地的乌里雅苏台古城,他蹲在地上抄读那座只剩一半的关帝庙碑,夕阳把他和石碑染成亮闪闪的橙黄色。

把郭润涛和刘冰送走,我与王抒返回各自房间洗澡、休息。洗完澡我检查得了甲沟炎的脚趾,包扎起来,免得一碰就疼。躺了一会儿没有睡着,就坐在床上写笔记、看书。下午六点,出来走走,正好碰到王抒,一起到水库边。雨后的风景有一种无从描述的秀美。东山还在阳光的包裹下,一片深绿簇拥着白色的长城和墩台。西边的高山已经越来越暗,照向水库的阳光都被它阻隔在山峦的另一边了。几缕白云映在水面上,随波轻漾,如同风中的丝带一般。高高台阶下的水库边坐着三个钓鱼人,架着七八根钓竿,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一只小狗热情洋溢地陪着我们,从宾馆院子一直跟到水库边,突然似乎见到了什么,冲向一边去搜索,过一会儿跑回来,嘴里噙着一个酸奶盒。这一下它不再跟着我们了,而是紧咬着它的收获物,快速爬上水泥台阶,回到院子里去了。

雨后的白河堡水库

我们走出库区管理所,沿滦赤路(S309)向东走了二十几分钟,来到溢流堰下的泄水槽与白河主河道汇合的地方。天色已暗,只有对面东山山脊上的长城墩台依旧明亮。我问王抒是否觉得累,他说比预想的轻松得多。他前天才从欧洲回来,应该还有时差,在欧洲十几天,每天开车、走路,行程非常紧,疲劳感必定积累得挺严重。十四五年前,当他还在北大读研究生时,我们一起旅行过几次,特别是一起到陇南,去看孤悬在山顶上的仇池国遗址。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不大容易感觉到疲劳。如果不是有那些旅行,我作为他的指导教师是不会了解他在专业学习之外的一些特点的:他掌握的体育竞赛方面的知识称得上是惊人。他简直就是一部体育知识大辞典,不仅记得哪届奥运会谁得了什么冠军,还记得具体的成绩和纪录。他自嘲说,如果他记得的不是这些没用的体育成绩而是历史知识,他就可以好好地做学问了。

王抒研究生毕业后到国家博物馆工作,从真心喜爱文博的角度说,这个工作很适合他。他还在读研究生时,就能够背诵历届颁布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这些年,他似乎还基本上亲身造访了这些国保单位,所以说起各省文物古迹来如数家珍,很多地方我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在文物古迹之外,王抒这些年相当频繁的田野旅行中,相当一部分都与古代交通地理有关。我过去曾对古代交通路线有兴趣,也算略有心得,但这几年和他聊起相关话题,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形势了,他的相关知识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积累。也正是因此,这次计划“走向金莲川”时,我就想到请他帮忙。我本意只是请他协助制定路线,没想到他立即说要全程陪同,真让我大喜过望。

接下来的十几天,接下来的三百多公里,我就要和王抒一起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