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谁在分裂欧洲:“东欧”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江璐璐
2017-01-12 10:03
来源:澎湃新闻

1月6日,纽约大学欧洲与地中海研究中心主任、上海纽约大学客座教授沃尔夫教授(Larry Wolff)做客华东师范大学进行了一场题为《跨文明视阈下的“东欧”》的讲座。沃尔夫教授是东欧史研究的专家,在这场讲座中,他提出了“意象地图”(mental map)的概念,利用大量旅行家的游记来展现西方视角下的东欧形象。“东欧”这一概念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落后”的东欧形象又是如何在历史中形成的?在讲座中,教授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解答。

讲座现场

从南北到东西:欧洲的分裂是如何开始的?

沃尔夫教授认为东欧是值得人们探讨的地区。东欧与西欧有地理上连接,两地的人民有相似的生理特征、风俗习惯,共享着过去的历史,但是却存在“东欧”与“西欧”的划分。而且,丘吉尔曾提出“铁幕(iron curtin)”的概念,认为“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那么,东欧究竟是否是真正存在的一个区域,还是人们出于地理意义与意识形态的考虑而“创造”出来的?沃尔夫教授指出,“东欧”与“西欧”之间的分裂也许不仅仅是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政客所宣扬的结果,或许还有远比冷战更深的渊源。

沃尔夫教授首先展示了一幅“意象地图”。这是在1768年由一位法国旅行家在周游欧洲列国后所绘制的,他将其取名为《CARTE GÉNÉRALE(完整的地图)》。地图的上半部分展示的这位旅行家横贯欧洲旅行路线图,特地标明了一些重要城市:巴黎、维也纳、华沙、以及莫斯科。地图的下半部分,对应着四个城市的位置展现了四位女性形象,从左到右分别代表着:法国(la France)、神圣罗马帝国(l’Empire)、波兰(la Pologne)、俄罗斯帝国(la Russie)。正如地图上所展示的,地图左边的两位女性形象,代表着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他们衣着华丽,尽显贵族气质,手中拿着先进的武器(火枪),正在进行亲密的交谈。相比之下,右边的代表波兰与俄罗斯的女性形象看起来更为落后,她们穿着朴素的民族服饰,拿着最为原始的武器(斧子与弓),警惕地看着左边的两位贵妇。通过这幅意象地图可以看出两个信息:首先,在这位法国旅行家的眼里欧洲西部比欧洲东部更具力量。其次,欧洲西部与欧洲东部的间隙已经产生。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幅意象地图创作于1768年,并非产生于20世纪。以此可以判断:东西欧之间的隔阂并不是在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对立下才形成的,早在18世纪这种隔阂早已显现。

CARTE GÉNÉRALE

沃尔夫教授认为欧洲人对于欧洲地理的认知是发生过历史变化的。在文艺复兴时期主要是有南欧与北欧之分。正如当时意大利著名人文主义者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最后一章谈到“奉劝将意大利从北方蛮族手中解放出来”。当时占有话语权的意大利人将阿尔卑斯山以北视为“北欧蛮族”,但当时的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这种地理划分更多的是强调文化层面:艺术、知识、哲学方面的差别,无关于经济贸易。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欧洲的中心从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开始转变到了现在的巴黎、伦敦、阿姆斯特丹,这些地方成为拥有话语权和知识生产的中心。启蒙运动的哲学家们为了突显自身的优越感,创造了“西欧”与“东欧”的概念以此进行相互对照。正如启蒙运动的新时代取代了文艺复兴的旧时代一般,“北方蛮族”与“北方落后”的概念开始被“东欧”、“东方的落后”所取代。沃尔夫教授补充了一则材料。“文明”一词产生于启蒙运动时期(1756年法语中出现“文明”一词,1772年英语中也出现),当时的启蒙哲学家企图解释“文明”一词,强调西方是文明的,东方是落后的。

“落后”的东欧形象是如何形成的?

沃尔夫教授将视角聚焦于18世纪的旅行者的游记中。18世纪,东欧这片领土对于西欧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西欧的旅行家们从西欧到东欧游历,通常会带有一定的认知目的,所以旅行家们会对沿途的景观会在他们意识中形成一幅“意象地图”。而这种意象地图会产生一种联系与比较:“联系”指的是东欧,将东欧纳入一种联系的整体大陆中,而“比较”则是指西欧,用于展示同一片大陆上发展的差距。沃尔夫教授在讲座中展示了五位旅行家的欧洲见闻。

首先是一位法国的旅行家塞居尔(Ségur)伯爵,他几乎走遍了整个欧洲。1784年,他曾在游记中写道:“当我踏入波兰领土,我开始相信我已经完全脱离了欧洲。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国家被常青的杉树所包围,但却透露着悲凉的情绪……稀疏的人口,奴役,肮脏的村庄,农舍与原始人的小屋相差无几……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已经这里倒退了十个世纪。” 塞居尔伯爵传达了一种观点:东欧与西欧截然不同。从地域上看,虽然波兰处于欧洲大陆,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已经脱离了欧洲。从时间上,虽然都处于18世纪,但这里的景象更像是倒退了十个世纪。塞居尔伯爵在游记中表达了他对于东欧的感受——落后。

另外一位是旅俄旅行家卡萨诺瓦,是一位意大利冒险家,也是18世纪享誉欧洲的大情圣。1765年,他曾经到俄罗斯旅行,目睹了当时农奴制度下的俄罗斯,并在著述中写道:“俄罗斯的农场主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一有机会,就会打自己的奴隶。”在卡萨诺瓦的笔下东欧充满了“奴役”。

莫扎特是有名的音乐家,他在欧洲各地进行音乐演出,精通多国语言。1787年他来到布拉格,这里的斯拉夫语语言环境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向别人介绍自己:“我的名字叫Punkitititi,我的妻子叫Schabla Pumfa。”很显然,这些都是他自己瞎起的名字。虽然布拉格与维也纳(当时莫扎特居住的地方)不远,同属于哈布斯堡王朝的统辖地域,但东欧(布拉格)的一切,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奇怪”。

还有伏尔泰,他是当时最著名的启蒙运动的领袖人物。他曾在1773年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通信中表明:“我一向认为命运是谦卑的,你的才能能够平息这世间所有的混乱,从但泽到多瑙河口。”伏尔泰给女皇冠上了“北方之星”的美誉,支持她穷兵黩武,发动对奥斯曼帝国与罗马尼亚的战争,并强调只有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统治能够使混乱的东欧更具有秩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虽然伏尔泰对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开明君主专制”赞赏有加,但对于他来说,东欧仍然是“混乱的”。

赫尔德是当时德国的哲学家、诗人,他沉迷于斯拉夫的民族语言与民族文化。他对于斯拉夫有这样一个认识,“从顿河到易北河,从波罗的海到亚得里亚海”,而且他认为东欧人在智力与文化方面都具有一致性。但沃尔夫教授认为,实际上,赫尔德犯了两个很明显的错误。首先,我们承认斯拉夫语的存在,但是对于斯拉夫人,现在还是存有疑惑的。其二,并非所有的东欧人都是斯拉夫人,比如说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他们既不是斯拉夫人的后裔,也不说斯拉夫语。或许我们可以从中赫尔德的观念看出一种普遍的误解,即东欧就是一个“斯拉夫人”的世界。

从这五位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富有影响力的旅行者的观感可以看出,当时西欧人对于东欧的认知:落后、奴役、奇怪、混乱、斯拉夫人。而这些旅行见闻大量出版后,也逐渐被欧洲人所接受,“落后”的东欧形象也随之被确立下来。

后冷战时代的东欧:铁幕的阴影依旧在

文化观念是如何在人的意识中形成一定影响的?谈及这个问题,沃尔夫教授举了《丁丁历险记》系列漫画的例子。《丁丁历险记》广为人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比利时著名漫画家埃尔热(Hergé)所创作的系列漫画。其中有一本漫画是以东欧为背景的,叫做《奥托卡王的权杖》。有趣的是,埃尔热从未去过东欧。在这本漫画书中,他虚构了一个名叫西尔达维亚(Syloavia)的王国,而埃尔热对这个王国的描绘即贯穿了西欧人印象中的东欧——落后、贫穷、朴素的民族服饰,生活像是倒退了十个世纪。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本《奥托卡王的权杖》又被再版了,漫画增加了许多冷战的元素,例如,俄文的标志、警察机关的设立。但是对于东欧人民的形象还是没有大的改观。随后,沃尔夫教授以自己的经历为例,谈到他所经历的冷战时期的教育,以及其后这对于他的影响。沃尔夫教授说道:“在美国即使是一个没有经过教育的儿童都能够轻易地在地图上指出东欧与西欧,并且认为虚构的王朝西尔达维亚国王就是东欧。直到苏东剧变后,我们看到一些关于东欧的图片资料,才发现原来东欧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再版后加入冷战元素的《奥托卡王的权杖》

最后,沃尔夫教授谈到了冷战之后西方人对于东欧形象的重新定位。20世纪末的东欧剧变,使得冷战的铁幕已经开始撤下,这也迫使西欧重新审视东欧的存在,并且重新塑造东欧的形象。沃尔夫教授引入一段材料:“东欧的共产党人现在开始看到了他们体系的缺陷,他们希望来学习西方的经验从而提升他们的工业水平,甚至想直接复刻美国的工厂制度。”西欧对东欧的形象设定由一开始的“落后”转变成“向西方学习”的形象。虽然西欧开始重新审视东欧,但是原本的观念早已深深扎根于人们的脑海中,形成了一种束缚力,铁幕的阴影依然笼罩在东欧的上空。

1989年《经济学人》的封面杂志是一幅漫画:漫画中豪华的大厅坐着英国首相撒切尔、法国总统密特朗、德国总理科尔,门外闯进来一批穿着民族服饰行为野蛮的东欧人,破坏了这场本该属于西欧人的华丽宴会。对于西欧人来说,这场聚会变得更加的可怕,而对于东欧人来说,东欧国家希望可以重新回归欧洲怀抱从而改善自身的情况。这幅漫画暗示着苏东剧变后的难民问题,1989年以后一些东欧难民涌入西欧,而对于西欧来说,他们认为这会破坏他们原本的秩序。实际上,当时的西欧也确实是非常粗暴地处理了东欧的难民问题。沃尔夫教授分析说,西欧与东欧的疏远感一部分是因为经济程度的不同,当富有的西欧碰到落后贫穷的东欧,这种疏远感又多了一层长久以来文化歧视的色彩。总之,铁幕虽然撤下,但阴影仍然存在。

《经济学人》杂志封面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欧洲的“东欧”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沃尔夫教授通过解释这一问题,提出了一个观点,即处于文化中心的地方才拥有文化的阐释权。同样,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这种偏见或者误区存在,而且所谓的中心与边缘围绕着各自的地位会展开争吵,但事实上,这种争吵就是在争夺历史阐释权,而历史阐释权则始终掌握在少数一些文化中心的手里,譬如伦敦、巴黎、纽约、北京、上海等等。至于莫斯科,以及欧亚大陆中部地区的城市则始终成为不了这种中心,也拥有不了这种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