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当选不是平民击败精英,而是平民之间出现了沟通危机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方松英
2016-11-23 08:02
来源:澎湃新闻

刚刚结束的2016年的美国大选,可以说是美国政治制度下最接近“革命”的一次选举。
表面上看,结果的出乎意料是由选举前民意调查数据极其失准造成的。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美国社会内部两大对立的选民群体,未能有效对话和沟通,从而激化了彼此之间的矛盾。最终,沟通危机通过意外的选举结果而暴露出来。今后,美国民主的走向将取决于特朗普、主流媒体和社会精英将如何应对这一挑战。

中下层选民不是一块“铁板”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此次总统选举中实际参加投票的选民约占选民总数的57%,这是20年来最低的一次。我们虽然无法确定未参与投票的四成多选民的意向,但却可以说,相对于参加投票的群体,他们更少关心谁入主白宫的问题。也就是,实际参加投票的选民的政治参与意识更强,是特朗普政府未来需要关注的群体。

其次,虽然投票支持希拉里或特朗普的选民各自都有诸多关注的议题,有些还是共同的,但是两大群体关注的主要议题还是出现了明显的分化。支持特朗普的选民最关注的议题是全球化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比如非法移民和蓝领工人就业机会消失的问题,而支持希拉里的选民最关注的是枪支暴力、收入不平等、少数族群权利等社会政策议题。两边的议题都不专属某个阶层,反倒可以成为整合不同阶层的纽带。

很多对大选的分析都提到美国的社会精英和中下层大众的分歧,但实际上,社会精英代表的不只是那一小部分全球化的既得利益者和知识分子群体,中下层大众也不是铁板一块。

大部分社会精英非常关注所谓的自由主义的(或开明的、进步的)社会政策,这也是支持希拉里的中下层民众最为关心的议题,所以两者在这次选举中结成了非正式联盟。这部分选民甚至比支持特朗普的中下层选民的人数稍多,但由于最终选举结果是由候选人所得的“选举人团”票数决定,他们并未看到希拉里当选。支持希拉里的社会精英和中下层选民有些主张比较激进,不能被同属于中下层但却持保守价值观的人群所接受。

支持特朗普的选民也来自多个阶层。首先,正如美国媒体所指出的,特朗普的竞选口号和策略吸引了各种持有极端种族主义偏见的人群。但是仅靠这个群体,特朗普是不可能获胜的。至少还有其他两个阶层的选民支持了特朗普。一个阶层是未受过高等教育的选民,他们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下,失去了可以维持中产阶级生活的工作,因而被特朗普的反全球化主张和“把工作带回美国”的竞选口号所吸引。另一个阶层是受过大学教育有稳定工作的中产阶级或者小企业主,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源于对移民政策或奥巴马的医保改革后果的不满。虽然这两类选民也反对社会精英推崇的一些自由主义社会政策,但是他们最关心的议题是经济和移民政策。他们投特朗普的票并不意味着他们支持特朗普本人;他们支持的是“变化”。

两大选民群体数量相当,要求未来政府关注的议题却极不相同。

“言论未必自由”但选票还在手中

四年一次的总统竞选过程长达一年半。期间,由于众多媒体密集报道候选人的一举一动,加上无数民意调查团队持续关注不同背景选民意愿的风吹草动,选举结果出乎所有媒体及舆情专家意料的情况确属罕见。问题出在这次大选举中的各种民调没有能够准确反映出支持特朗普的选民规模。对此,握有话语权的社会精英和主流媒体负有关键责任。可以说他们对希拉里不加掩饰的一致力挺,造成了民调数据集体出现不寻常的偏差。

据9月初的一个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只有32%的被调查民众表示信任主流媒体的报道,创造了历史上最新低水平。主流媒体并没有重视这个问题,继续一边倒向希拉里,并简单地给支持特朗普的选民贴上愚昧并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标签。希拉里自己也在一次口误中称支持特朗普的一半选民是“应受谴责的”群体。

从社会精英的角度看,既然美国社会存在言论和新闻自由,任何民众都可以放心表达自己对候选人的偏好,除了正常的统计误差,没有理由怀疑民调数据对大众脉搏把握的准确性。但是即便在美国这样一个成熟的民主政体下,如果社会政治环境使得很大一部分民众觉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会被批评耻笑,甚至会导致某些惩罚,那么他们也会隐藏自己的政治观点。 于是民调失去了探测社会动向的功能。

说到底,意外的大选结果反映了有话语权的精英没有倾听关心不同议题的中下层民众的声音。于是,后者放弃了同精英沟通的努力,最终用选票的方式传达了自己的意愿。这些民众用制度内的机制将制度外的特朗普选进了白宫,从而实现了改变现状的愿望。

特朗普该如何修复分裂的社会?

上面提到,由于美国选举制度里存在“选举人团”一环,因而会出现获得了最多选票的候选人输掉选举的情形。这种现象美国历史上不过出现过五次,最近两次正好出现在本世纪:2000年小布什得到的总票数少于戈尔,但是按选举规则当选总统,然后便是今年特朗普的当选。在这种情形下,两个竞选人的得票数量可能十分接近,而得票略多的候选人反倒落选。不用说,支持了落选者的选民们会有双重挫折感。

那么,这次不同寻常的大选对美国政体的运转会有什么长期影响?出现了严重裂痕的美国社会在大选后能否重新走到一起?这些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关注不同议题的群体之间在未来能否互相沟通和妥协。其中,特朗普、主流媒体和社会精英对危机的回应将至关重要。

首先,特朗普上任后如何处理一些敏感的社会议题,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任内社会的稳定性。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发表了很多令少数族群、移民和妇女担心的言论。这些群体自然担心特朗普在进入白宫后将其言论变为政策,损害他们的权利。 虽然每个具体政策直接影响到的人群是少数,但是关注这类议题的秉持自由主义理念的民众数量却和特朗普支持者的数量不相上下。

如果特朗普去撼动已经实施的自由主义社会政策,代之以保守主义政策,可能会导致大规模的夹杂暴力事件的抗议活动频繁发生,从而带来前所未有的不安定的社会局面。反之,他如果在经济议题上有所作为,从而满足他的支持者,同时在社会问题上对希拉里的支持者拿出安抚的姿态,不轻易改变现有社会政策,则有助于缓和社会矛盾。

其次,主流媒体的反思也会有利于社会的和解。这种反思意味着在报道政治新闻时清楚地分开事实和报道人的观点。这样才有可能慢慢增加民众对媒体的信任。如果不能做到这类调整,主流媒体不但不能向公众传递客观信息,同时比较准确地把握民意,还可能起到激化社会矛盾的作用。

第三,社会精英应该从这次选举中认识到即便是有进步意义的社会改革,如果过于超前于一大部分公众的认知程度,将事与愿违,遇到民众的反弹。

总之,如果选举结果暴露的沟通危机,能够促使特朗普向反对他的民众伸出橄榄枝,并且促使主流媒体和社会精英们反思,那么美国政体会朝着更健康的方向发展。反之,则将大大削弱美国上下引以为豪的其民主政体的稳定性。

(作者系美国莱斯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