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塔夫·高希:我想重建那个拥有语言多样性的世界

澎湃新闻记者 沈河西
2016-08-24 15:33
来源:澎湃新闻

在中国,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不是一个那么广为人知的名字。但在世界文坛,他是数一数二的印度作家,获得过包括法国美第奇文学奖、印度顶级文学奖挲诃德耶学院奖以及英国阿瑟·克拉克科幻奖等诸多国际大奖。
对于中国来说,读他读作品或许会感到莫名的亲切,因为他享有盛誉的“朱鹭号”三部曲《罂粟海》《烟河》《火海》讲述的是鸦片战争的故事。在今年的上海书展,他获邀参加上海国际文学周。8月19日,他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借着这次机会,我们和高希就他的作品、中印关系、历史小说的写作展开了对话。

阿米塔夫·高希

鸦片战争对于当代东亚的形成发生了重要影响

澎湃新闻:在您的“朱鹭号”三部曲中,你揭示了一段有趣的历史,即印度深入地卷入了鸦片战争,但今天的印度人似乎早已将这段历史遗忘了,为什么呢?

高希:首先,这场这是一场发生在海外的战争,它没有直接影响到印度,尽管它确实对印度产生了非常深远的间接影响。

此外,当年那些参与了战争的士兵他们没有和其他印度人交流的渠道。而且还有一点,不论对于印度人,还是对于英国人来说,这都是一段很耻辱的历史,所以今天的人们不怎么谈到它,它已经完全从历史记忆中消失了。

澎湃新闻:但对大部分中国公众来说,他们可能会认为随着中国国力上升,鸦片战争这段满载羞辱和创伤的记忆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您怎么看?

高希:是的,我不认为今天的中国人还那么在意这段历史。但是鸦片战争对于世界历史、对于当代东亚的形成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对于我们亚洲人来说,鸦片战争之于我们的意义就相当于法国大革命之于欧洲人的意义,当代亚洲就是从这场开始的。

我想重建那个失落的高度世界主义化的世界

澎湃新闻:你曾经说过,很多小说都太有局限性了,“我想让我的作品都填满所有真实世界的元素”,但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这类充斥大量细节描写的、全景式的写作会不会对阅读造成一定的障碍?

高希:很可能。当然,我在写之前,不会考虑今天的读者会喜欢读什么,我只关心我想读什么,我想写什么。今天的读者可能喜欢读帝国、超级英雄之类的,我当然不想写这些。

说到细节,我写的是19世纪,那是一个非常世界主义化的阶段。比如在广州,当时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那个城市不是完全中国,也不是完全欧洲的,也不是完全印度,它有自己的独特性。但那个世界已经失落了,没有人再记得。所以我得一砖一瓦地重建那个世界。

澎湃新闻:人类学、历史学的背景如何影响你的小说创作?

高希: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但其实我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对于我来说,这些不同的身份不是存在我脑中不同的区域的,一部分是历史学,一部分是记者,一部分是人类学,我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背景的作用。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就是我有这些工具,我知道怎样去做研究。

印度人从不以自己的印度口语为耻

澎湃新闻:你的小说里的人物会说各个地方的语言,广东话、马来语、印度语、英语、孟加拉语等,你怎样做到在小说里如此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么丰富多元的语言?

高希:这是最有意思的也是最困难的。我描写的那个世界本身是一个语言非常多元化的世界,你无法想象当时有那么多广东人是会说英文的。而且,当时的人们还创造了交易专用的语言,而且这些交易的语言最后变成了正式的语言。

我想去呈现当时这种语言的丰富性、多样性。

当然,这是一本用英文写的小说,我的方法是用不同类型的英语来写,水手的英语,英国人在印度人说的那种英语,中国人说的英语。重现这样一个多元语言的生态确实是一个挑战。

而且我特别想说,如果你去看19世纪的英语,它里面有很多来自亚洲的词语。而这种英语曾经有的丰富性已经消失了。在我书写的那个年代,要比《牛津大词典》还早。大词典是1880年代,英语的书写此后越来越标准化。而有了大词典之后,很多我提到的这些外来词都被剔除出去了。所以这也是英语的一个矛盾,随着它越来越霸权,越来越流行,它的丰富性却越来越小。

澎湃新闻:说到英语,在中国,很多中国人喜欢嘲笑印度人的英语口音。对于这个所谓的“口音政治”的问题,像新加坡人推行过鼓励全民说“标准英语”的运动,摆脱新加坡口音,在印度有这样的情况吗?

高希:没有,印度人从来不对自己的英语口音感到羞耻。为什么要感到羞耻呢?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新加坡人要对新加坡腔英语感到羞耻,对我来说,这是最美妙的英语之一。为什么要什么东西都标准化呢?如果我在印度,我说的英语会和现在我和你说的英语完全不一样,我们觉得是完全正常的。

印度人对中国一无所知

澎湃新闻:现代的印度和中国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除了一些模糊的印象,西方媒体上最热衷的关于中印经济比较的讨论,大部分中国人对印度知之甚少,印度人对中国是不是也是这样?

高希:完全正确。让人震惊的是,印度人对中国一无所知。不要说一般印度人,在我写《罂粟海》之前,我对中国也一无所知。我写《罂粟海》的一个发现是,即便在18、19世纪印度和中国的经济有那么深的联系,但民间完全没有任何对于中国的认识,一直到今天也是一样。这是非常让我感到惊讶的。

印度人对西亚非常了解,对东南亚也很了解,但中国是一大片黑暗地带。印度和中国有这么长的国境线。这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非同寻常的,两个拥有这么长国境线的国境会对彼此如此无知。即便德国和法国过去老打仗,但两国人民互相非常了解。甚至德国和俄国都没有共享的国境线,他们彼此之间也很了解。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印度每年都举办很多大大小小的文学节,但很少见到中国作家的身影。

澎湃新闻:对这种彼此的无知,你有什么解释吗?

高希:我没有一个简单的解释。我只能说,在19世纪,中印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高度中介化的关系,是以西方为中介的,这不是一种直接的关系。

澎湃新闻:尽管中国公众普遍对印度缺乏了解,但是在中国知识界,中国知识分子对印度思想、印度思想家(查特吉、阿帕杜莱、南迪等)的兴趣却越来越浓。为什么当代印度思想会在世界范围内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高希:的确,这一代印度知识分子确实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重大影响,不论是政治科学、文学还是人类学。我认为这很正常,因为这些印度思想家是唯一创造了非西方理论、思想资源的一群人,他们开创了有别于西方的话语空间。

《火海》

作为小说家参与电影节评审:评委间会抱团

澎湃新闻:你曾经担任过洛迦诺、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作为一个小说家,你会从哪些方面去评定一部电影?

高希:非常难。这些国际电影节的一个大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我发现大部分参展的电影都很糟糕。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你要密集地看几十部电影。有的电影你喜欢,别的评委不喜欢。然后有了一个入选名单之后,大家就会又开始争论。这也是一个政治意味很浓的过程,评委会抱团,也会有很多内部操作的东西。

澎湃新闻:从电影节评审过程中你获得了什么?

高希: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电影的世界跟我熟悉的文学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会发现电影的世界要更光彩夺目、更丰富。

澎湃新闻:你最近有看什么有意思的电影吗?

高希:我要承认,近些年我很少看电影了。过去,我看很多电影。在1970、1980年代,那时我对电影的兴趣非常大,那时觉得电影是所有文化里最前沿最先锋的。那时,看到中国、捷克斯洛伐克、俄国、日本、匈牙利、意大利等国家的电影,你会非常兴奋。但现在电影很难给我这种兴奋感了,因为现在大部分电影都是大制作,越来越陈词滥调。好莱坞越来越霸权,很少有独立电影能在世界各地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