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李敬泽、邵燕君:中国网络文学的繁荣在世界上是个特例

吉云飞
2016-06-04 11:01
来源:澎湃新闻

进入网络时代,人类生活的基本形态发生了变化,文学形态也必然随之发生变化。目前中国网络文学用户已达3亿。经过近20年的迅猛发展,网络文学不但形成了自成一统的生产、分享、评论机制,也形成了有别于“五四”“新文学”精英传统的网络大众文学传统,这一切都对传统学院批评体系构成挑战。

到底该如何从文明变革的角度理解网络文学?如何看待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网络文学是否可以拥有自己的经典?网络经典与“伟大的文学传统”是否可以共通?面对网络文学的冲击,学院派研究者该如何面对?面对媒介革命可能带来的文化断裂,知识分子如何承担起引渡文明的责任?这一切都是摆在当代文学研究者面前最严峻的挑战。

李敬泽(右),邵燕君(中),陈晓明(左)。

6月1日下午,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与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主持人邵燕君在北京大学对谈“网络时代的文学”,长江学者、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主持会谈。

本次对谈以邵燕君的几本关于网络文学研究的新著为话题——北大出版社出版的《网络文学类型经典解读》和《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小说研究》,以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漓江出版社出版的《2015中国年度网络文学》。

陈晓明致开场白时说,他认为本次会谈可谓是一场高峰对决,也是一次“思杀”。李敬泽曾经是《人民文学》主编,从1980年代以来一直致力于推动中国先锋文学、现代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可以视为传统文学的代表和守护人。邵燕君则可以说是今天中国新一代学者中,对网络文学研究最为深入,最为广泛,也是最有贡献,成就最大的一位研究者。

李敬泽首先发言,畅谈文学与文明的关系,同意网络时代的文学是“印刷文明”通向“电子文明”的引渡之舟。他认为网络文学在一些至关重要的方向上,确实是预示着我们未来的发展。在这方面的研究,或者哪怕是在这方面的了解,都非常有利于我们去认识现在的生活、文化,去发现中国文学的新的可能性。不过他也认为我们现在面对的不仅仅是网络文学这一个问题,也面临着我们传统所说的“纯文学”在网络时代新的可能性问题。

邵燕君表示,李敬泽和陈晓明的到来证明网络文学的研究不是邪路歪路,而是正路。她先回顾了自己的学术来路,阐述了她作为一个学院派的研究者,为何转向网络文学的研究。她认为今天她走到网络文学这里,并不是另辟新径,而一直是顺着自己的路径在走。“网络文学很可能是不久的将来的主流文学,作为一个当代文学研究者,我自然要走向网络文学。”

陈晓明也认为邵燕君是通过对她自身研究道路的梳理,展现了传统文学向网络文学变化的某种轨迹,通过一个研究者的思想的变化,来勾勒当代文学本身出现的一个内在的变异。陈晓明随后还提出,整个传统文学不管是创作还是写作,都是虚构文学,虚构是有一套理论和现实依据的,但是网络文学是虚拟的文学,在虚拟里它自成一套游戏系统就行了。因此他希望李敬泽和邵燕君谈一谈从虚拟意义上,网络文学意味着什么,它本身建立了什么样的美学规则与美学方法。

针对这个问题,李敬泽着重从“网络性”的角度来论述了他对网络文学的看法。他认为网络文学确实有很多新的特质,但同时也必须说明它在很多方面也是旧时代的回响。网络文学不是一个全新的,根本没有来路的,纯粹是在网络上生长出来的东西。他抓住了“网络性”这一概念,觉得“网络性”是更重要的东西,认为也许有的网络文学是没什么“网络性”的,也许有些所谓的传统文学反而是有“网络性”的。而“网络性”要求我们认真思考现在的生活形态对于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文学到底意味着什么。

邵燕君认为“网络性”确实是网络文学最核心的概念。不过她更倾向于从媒介革命的角度来定义网络文学,网络文学是网络媒介下的一种文学形态,它不仅是在网络空间传播的,更是在网络空间生产的,“网络性”是内在于它的文学性的。网络文学本身是人们在网络中生活的结果。

李敬泽进一步追问,邵燕君在媒介革命这样一个世界性框架里谈问题,但中国的网络文学在世界范围里却是一个特例。邵燕君则回应,中国网络文学风景独好,是特例但不特异。她觉得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特殊的文化体制,使我们在印刷文明时代,类型小说、商业小说一直不发达,没有建立起一整套的作家、读者、分享的体制,所以我们的类型文学一直是空缺的状态。并且网络文学因为有媒介的阻隔,在当时确实是最自由的,基本上像野草一样生长着,这是一个契机,国外没有这个契机了。

邵燕君还补充道,这不只是传统文学的“补课式反弹”,网络文学不是电子文明最受宠的文艺形式,而是印刷文明的“遗腹子”。在这个网络时代,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主导文艺就不是网络文学,而是电子游戏。在一个正常发展的媒介之下,这个时候文字应该是不受宠的艺术了,跟它争夺的其实是图像、音乐和游戏。只有在印刷文明的时代,人类迫不得已才用文字表达一切。当可以用影像来表达的时候,未必就继续借助文字了。在网络时代,文字本来也就没有这么大的容量。但中国情况恰恰相反,本该压制网络文学发展的ACG一代因为没有本土“食粮”,很大一部分转投了网络文学。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网络文学确实是个特例,但恰恰得天独厚地呈现了在网络媒介之下文学的可能性。

此后,三位老师还进一步探讨了网络文学的主体性问题,认为网络文学带来了对自身的新的想象方式,拓展了我们这个时代中国人对自我的想象。还谈及了网络文学的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关系,认为在阅读关系、情感关系,包括在创作的参与关系上,网络文学确实已经和印刷文明以来的传统文学非常不同了。邵燕君还从“网络性”引出了网络文学研究中极其重要的类型研究。她认为类型不但是千百年来人类固有的情感模式和欲望通道,它的变化更是一种社会价值思潮的重要表现形式。我们需要把一个时期国民价值观、国民心理趋向的转变,落实到类型文、类型模式的变化上。

最后,李敬泽和邵燕君简单讨论了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的关系,一致认为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并不绝然是一个谁代替谁的过程。在媒介意义上,纯文学或者说精英文学,都要进行网络移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背后所有的文学传统和它的文学资源、文学观,就一定要被抛弃了。“网络性”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特征,它是我们今天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人的性质。同时传统文学积攒的大量的文学经验,尤其是传统文学体制培养的大量经过文学训练的人才,这整个一百年的积淀,是网络文学非常欠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