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观察|津巴布韦拟对中资企业雁过拨毛?
去年12月1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席南非中非合作论坛峰会前一天,专程访问了南部非洲内陆国家津巴布韦,受到已92岁高龄的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Robert Mugabe)的热情迎接(亲赴机场欢迎、私人农场会晤),双方签署了包括能源、运输、电信和基础设施等领域的10项经贸合作协定,其中包括价值11.74亿美元的旺吉火电站扩机项目(津巴布韦独立30年来最大手笔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建成后有望提升该国电力供应总量70%,中方签约单位为中国电建集团)。短短一天访问期间,穆加贝总统高度评价了中津两国关系,而中方也发表了“中津两国是全天候朋友”的基调式发言。
然而仅仅4个月不到,津巴布韦“国有化”的一纸通令,就让人不得不质疑,这个内陆国家的“天候”,到底有没有个准谱。
“外资本土化”
3月23日,津巴布韦本土化部长朱沃(Patrick Zhuwao)宣布,此前一天津巴布韦内阁已全票通过决议,要求所有外资企业必须在3月31日前向津巴布韦投资管理局(ZIA)提交“本土化实施计划”,如果不能在30天宽限期内提交该计划,这些外资企业的营业执照将被“直接吊销”。
所谓“外资本土化”,指外商独资企业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向津巴布韦黑人转让51%的股份,否则将会被定为“不合规”企业予以“整顿”。
对此国内一些评论称之为“打土豪、分田地”,而一些外国评论家则将之和2000年穆加贝强制推行、并导致其被欧美主要国家打入另册的“土改”(没收白人农场主土地强制性分配给退伍军人和黑人贫民,被没收的白人农场达6000个)联系起来。对于这项措施是否专门针对中国,以及中国是否最大受害者,各方也议论纷纷。
其实“外资本土化”并非津巴布韦突如其来的“新政”,而是一项不折不扣的“老政”。
“外资本土化政策”(the indigenisation policy)早在2008年就已经被作为法律公布在案,且其内容、条款和3月23日所公布的几乎毫无变更。当时正是津巴布韦大选出现有史以来对穆加贝最强烈挑战、反对党民主变革运动(MDC)领导人茨万吉拉伊(Morgan Tsvangirai)差点当选总统、最终妥协出任了5年总理的“时间之窗”,这项由执政党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ZANU-PF)所推出的“创举”迫于形势,只能作为“远景”提出,而暂时被束之高阁,尽管如此,2008年和2013的两届政府,却都为此设立了专门的一个职能机构——本土化部(青年及本土化部ministry of Youth and indigenisation)。
2015年第三季度起,以朱沃为代表,主张“尽快”(当时的说法是2016年3月前)推动“外资本土化”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但在政府内部却遭到激烈抵制,财政部长齐纳马萨(Patrick Chinamasa)和教育部长莫约(Jonathan Moyo)等对此主张“不能操之过急”,前者甚至在2015年12月24日通过政府公报形式发表了“不操之过急”基调的“本土化框架”(the indigenisation frameworks)。
对此朱沃采取了毫不退让的斗争姿态:12月25日,他公开发表讲话,斥责财政部长为“奸贼”(Treacherous Chinamasa),并扬言“2016年上半年实行‘外资本土化’的计划和时间表寸步不能退让”。
2016年1月4日,争议以朱沃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齐纳马萨宣布收回“本土化框架”并表示“顾全大局”,朱沃也表示“赞同齐纳马拉加速推动‘外资本土化’的主张”(其实那根本就是他本人的主张),而居间调停者——津巴布韦储备银行(RBZ)行长曼谷贾(John Mangudya)则表示,“外资本土化”规则已经进行了许多“十分灵活的修订”,对投资者是“非常友好的”,并呼吁内阁持对立观点的各方“从大局出发停止任何争吵”。
接下来我们看到的,就是3月22日“停止任何争吵(全票通过)”的本土化实施计划,而所谓的“最新修改”则很难谈得上“对外资友好”:原本的框架内设有“本土化合规费”,即规定只要缴纳不菲的“合规费”就可以部分豁免“本土化”,这项规定曾遭到政府内反对者、反对党、工商界和外商的抵制,称“无异于敲诈”,于是新规则“顺应民意”取消了“合规费”,并顺便将部分豁免的“窗口”也一并取消——照朱沃本人的说法,是“要么听话要么关门,我们不会再允许例外了”。
钻石矿是重灾区
津巴布韦的钻石矿。许多津巴布韦国内外媒体的分析有一点是对的:钻石矿是重灾区。但“钻石矿国有化”和“外资本土化”,似乎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3月3日,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在自己生日之际接受国家电视台采访,公然宣布“我们从钻石产业获得的收益实在太少了”、“只有收归国有才符合津巴布韦利益”,此前(2月),矿业部长齐德哈克瓦(Walter Chidhakwa)曾表示,将在钻石矿开采和经营许可证到期后不再核发许可证。
这项计划同样并非心血来潮:早在一年前,津巴布韦就成立了“津巴布韦联合钻石公司”(ZCDC),并表示在该国主要钻石矿区——东部马兰吉(Marange)地区的各钻石企业,都必须整合到ZCDC中来。
作为世界第八大钻石生产商,2014年津巴布韦钻石产量高达470万克拉(金伯利进程Kimberley Process统计数据),当年津巴布韦政府从中获得利税收入8400万美元。但2015年津巴布韦钻石产业出现大崩盘,政府年利税收入降至2300万美元。穆加贝和齐德哈克瓦将收益下降归咎于“走私、盗采和偷税漏税”,并扬言“只有全面整合和本土化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ZCDC的矛头所指,是津巴布韦钻石行业最大、几乎覆盖全行业主要产能的6间公司,其中中资两家、加纳和阿联酋迪拜独资各一家,合资且由津巴布韦控制主要股份的一家,津巴布韦国营一家。
新的ZCDC则是100%的国有化企业,6家钻石公司不论原本是国资或民资、本地或国外持股,都要无条件转让股权。
如果说“打土豪”,对钻石矿的国有化可谓不折不扣,但只“打土豪”,不“分田地”(都收归国有了);而“外资本土化”如果仅就字面上理解,不过是绝大多数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投资法中普遍包含的“本国股本不得低于51%”的持股比例限制,并没有说要“没收”或“无偿征集”——当然,实际执行起来会怎样,就只能走着瞧了。
两家涉及的中资企业分别是中国安津投资有限公司(Anjin)和济南钻石矿业公司(Jinan),它们都是在2012年前后开始运营的,其中“安津”是中国安徽省外经建设有限公司和津巴布韦国有钻石公司合资,津方占股比51%,倘照“外资本土化”法规则并不会受波及,但2月22日津巴布韦政府就下令“停产”,3月初又不顾安津向法院申诉保全,表示将强制推行“国有化”。据消息称,由于效益不佳,两家中资企业实际上早在2014年7月即已暂停营运,并大量裁员。
拍板的是穆加贝
穆加贝(资料图)。
对这两项政策不满的津巴布韦人并不少,他们在本国和外国媒体、网站和网络社交平台上纷纷斥责“罪魁祸首”朱沃,有人愤愤不平地指出,朱沃自己就有一半莫桑比克血统,一个本身就不够“本土化”的“本土化部部长”,有什么资格作出如此蛮横的重大政策决定?
的确,朱沃是“不够本土化的本土化部长”,而且政治履历在“老资格”比比皆是的津巴布韦政坛也算不得“高光”,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穆加贝的外甥。
正如在实际上是“另案”的“钻石风波”中所体现的那样,这件事真正的决策者,是年逾九旬的穆加贝。
之所以要这样做,则是鉴于津巴布韦严峻的经济和投资环境。
随着烟草和矿产品的购销两旺,2010年以后,津巴布韦逐渐从恐怖的通胀和经济危机中摆脱出来,正因如此,穆加贝和ZANU-PF才能在2013年大选中摆脱困境。或许是汲取了教训,或许是尝到了甜头,在这“复苏5年”期间,穆加贝暂时搁置了一些激进的“改革措施”,转而实行较为宽松的外资管理方法,津巴布韦允许外币流通(当然,这主要因为津巴布韦元已成了废纸),允许外商独资控股,这些条件都是大部分非洲国家所不愿给予的,正因如此,尽管欧美大多数国家仍对津巴布韦侧目以视,但仍有许多外商踊跃来津投资,其中烟草加工、钻石矿和钴铁矿等是投资热点。
然而2015年起,好日子似乎过到头了:随着大宗产品市场需求的减弱,津巴布韦经济命脉——烟草和矿业收益大减,需求的减少和津巴布韦“宛如流行病一般的”赖账不还习惯,又令各路官方、民间外资始则望而生畏、继而敬而远之:2010-2013年,中国(27亿美元)还是津巴布韦最大海外投资国,远高于第二大海外投资国南非(2003-2013年10年间总计仅10亿美元),中国也一度是津巴布韦最大贸易伙伴,但2016年前两个月,这两项“第一”都被南非占据。津巴布韦政府1月初解释“外资本土化”政策时曾抱怨,去年津巴布韦全年仅吸引外资5.43亿美元,与之相比,同期南非和莫桑比克所吸引的外资分别高达120亿美元和50亿美元。去年底中方到访前后,津巴布韦政府要员也不止一次抱怨“中国朋友不像以前那样慷慨了”。
在穆加贝(或许还有朱沃)看来,既然“源头活水”少了,那么已经注入的就要尽可能“抓牢”,朱沃在谈及“外资本土化”必要性时曾声色俱厉地斥责“某些矿山的百般拖延”,而另一些高官则表示“如果外资继续外流我们就吃不消了”,这些都揭示了此次行动的真实动机——圈钱。
当年的土改
平心而论,此次“本土化”,甚至钻石行业更激进的“国有化”,在程度上较诸2000年“土改”的确温和许多:“本土化”理论上并不是排斥外资,也未提及“无偿控股”,甚至“国有化”也同样提到了补偿问题——而且都让相关企业自己拿方案(当然还是那句话,实际操作成怎样是另一回事)。
之所以如此,首先是针对对象不同:“土改”针对的是本土白人农场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任由宰割,而“本土化”、“国有化”针对的是外资或国内私人资本,对方逼急了是可以跑的,穆加贝并非真的要赶走外资,而只是想把它们控制在自己手里,并尽可能多捞好处。穆加贝和朱沃在宣布“本土化”和“国有化”后都特别提到“不会影响中津友好”、“会保护中国投资利益”,奥妙也在于此。
类似旺吉电站这样的重点投资项目,是津巴布韦和穆加贝求之惟恐不得的“大肥肉”,且并不涉及“本土化”问题,而绝大多是中津官方合作项目,津方控股比例本就在51%或以上,也不会受到冲击。但近年来被各种官方、半官方和非官方商业信息所吸引,被一些机构和个人所怂恿、组织,前往津巴布韦开办独资企业的中国私营中小业主、投资者,就恐怕不会那么走运了。
从这个逻辑上,此番的“本土化”、“国有化”,的确和当年的“土改”如出一辙:如果“宽松”、“开放”能捞到更多,则不妨宽松和开放一些,但一旦捞不到,就会本能地切换到“涸泽而渔”、“杀鸡取卵”的模式,能捞一点是一点。当年根据英国-津巴布韦兰开斯特宫协定,英国撒切尔政府承诺分期拨付4400万英镑,作为换取穆加贝“不土改”承诺的代价,在这笔钱源源不断、稳稳当当到账的几年里,穆加贝一直温和对待白人农场,并享有“开明”声誉,因为“养着”白人农场有利可图,而嗷嗷待哺的黑人则可以用“英国红包”去打发。但1997年英国工党政府上台,认为英国“没有义务”支付这笔开支,并停止支付承诺金,既“断粮”又不再有能力向黑人“派红包”的穆加贝,便转而向白人农场这只跑不掉的“老母鸡”挥起了大刀。同样,当大宗市场热火朝天,外资和穆加贝当局“你好我也好”时,早就拟好蓝图多年的“本土化”方案不妨搁置,一旦发现对方要“飞”,则必须加紧动手——就算拦不住长着高飞翅膀的“外国大雁”,能拔下几根雁翎也是好的。
津巴布韦就业及市场研究专家齐坦巴拉(Prosper Chitambara)批评“本土化”尤其“国有化”措施是“为渊驱鱼”,认为外资流失的原因十分复杂,采取如此简单粗暴的措施只能加速其逃离,更会令门外外资裹足不前,“温和的合资建议和改善外资营商环境才是正途”。
回到文章开头的“天候”话题。
《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太阳和寒风比法术”的故事:太阳和寒风比赛,看谁有办法让路人在寒冬脱下厚厚的外套,寒风拼命地吹,感到刺骨冰凉的路人却把外套裹得更紧,而阳光的温暖却让他自己脱掉了外套。很显然,穆加贝的逻辑和行为,正是寒风的逻辑和行为——尽管在某些特殊区间和时段,他曾竭力把自己扮演成津巴布韦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