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管虎:唯一的野心是想在电影史上留下一个“人物”
从此前的宣传看,电影《老炮儿》貌似在讲老北京的故事,但管虎表示电影写的是新北京,电影的主题是上下两代人、两个江湖秩序的对撞,更是讲人的尊严。
“不是京腔京韵自多情。”祖籍山东、打小在北京长大的管虎以是山东人为傲,不过,在采访中提到和冯小刚的合作,他又脱口而出:“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北京爷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喝一顿大酒。”
管虎小时候在后海帽儿胡同住,小学在帽儿胡同小学,中学在鼓楼西大街二十三中就读。读书时,课间、放学出来跟哥们去打架是常事。“那时候谁不打架都觉得丢人,我基本处于挨打的状态,被圈儿踢,受够了。我那时候瘦高条儿,打不过。”
12月9日,当我按约定的时间赶到管虎在北京朝阳区的工作室时,上一波采访刚结束,导演管虎正在配合记者拍照。
由管虎导演,冯小刚、张涵予、李易峰、吴亦凡等主演的电影《老炮儿》于12月24日上映,管虎的日程也排得紧,一下午安排了三场采访。
“以后宣传的时候注意一下儿,咱们这个戏不是讲老北京的,不知道怎么定位的,就定位成老北京。”在工作室二楼的沙发上刚坐下,看到我摆在桌子上的《田沁鑫的排练场之四世同堂》一书,刚刚落座的管虎突然对身边的助手说。沙发背后《老炮儿》的海报,海报中冯小刚叼着烟、扛着军刀在风雪中闭着眼睛。
在北京话中,“老炮儿”专指提笼遛鸟,无所事事的老混混儿。我随身带这本书就是想拿书中田沁鑫关于北京人的论述和管虎交流。六爷(冯小刚饰)就曾是横行北京的老炮儿之一,如今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却不想自己的儿子晓波(李易峰饰)被卷入了与“小爷”小飞(吴亦凡饰)的纠纷中。六爷试图出面摆平这起纠纷,并找来了昔日老友闷三儿(张涵予饰)、话匣子(许晴饰)、灯罩儿(刘桦饰)帮忙,却发现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一群新的“话事人”,自己这个顽主的江湖地位已经动摇,并且以往固守的生活方式已经渐渐被时代所抛弃。
《老炮儿》起用的主要演员大都是北京人,讲的也是北京人的故事。“就算是讲北京,也是扭曲的新北京,跟老北京万万没关系。”正式开聊前,管虎把手中的雪茄点着,歪着脑袋看着我。他依然是标志性的光头,穿着有骷髅图案的帽衫、牛仔裤、靴子。看似特别有劲儿的管虎其实也有细腻的一面,这在他的电影《西施眼》中展露无疑。就像他抽的雪茄,他用夹着雪茄的左手食指指了一下嘴里吐出的烟说,“它就在这儿过一下儿不吸,就感受一下儿尼古丁,全是面子。”
在专访中,他和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分享了《老炮儿》的创作心得,并盘点了今年他喜欢的电影,分析了现在电影的大势,他告诉记者:“我唯一的野心就是玩了命地塑造人物,争取在电影史上留下一个值得称道的人物。”
【对话】“我讲的是上下两代江湖秩序的对撞”
澎湃新闻:将这个戏定位成老北京戏偏了吗?你觉得非北京人能看得懂《老炮儿》吗?
管虎:这个得大家觉得。实际上是这样,威尼斯电影节完了以后,他们的影评中说像六爷这样的人哪儿都存在,芝加哥、纽约都有这样的人物。不是一个京腔京韵自多情的东西。他放在哪儿拍,都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想要的,不用任何担心。电影讲的是新北京,电影主题是上下两代两个江湖,两个秩序的对撞,跟北京没太大关系。
澎湃新闻:上下两代江湖秩序的对撞和时代蜕变,空间在电影中的呈现重要吗,大家是否夸大了它的作用?
管虎:我觉得也无所谓,电影就是拿出来让大家看的。大家要是觉得北京是个重要的成分,也未尝不可。我觉得是中国人身上的一些品质,慢慢在丢失。所谓老炮儿身上还有,这个老炮儿在你们山西可能叫老痞子,在广东叫古惑仔,任何地方都有。就是这种人身上遗留的对道义、尊严的坚持,吸引了我。我写的是这样的一类人。
宣传嘛,他会有各种各样的腔调,但是现在咱们聊天儿,我就想把这个电影引向正道儿。他身上有可让人尊敬的东西,就是道义。咱们不沉迷于那个时代,但是就是老一辈身上有的,现在没了,是两种不同的江湖经验。
澎湃新闻:除了道义以外,北京土生土长的你是否放更多的笔触在北京这座城市?
管虎:我是山东人。我从来不承认我是北京人,我从父辈就是山东走过来的,到今天也是山东人。真正的纯种的北京人走不出三代,就在皇城根儿下面那一块儿区域。电影写的是今天的新北京,整个胡同是我们搭建的,已经异化到就是酒吧后身儿那些烟筒,各种现代化的装备都在胡同里,在北京是非常异化的。
我就觉得拿这样一个城市面貌,拿中间、底层窝屈的一些小人物作为主题,实际上是讲一个关于尊严的故事,一个城市最普通的小人物生存得没有尊严,这个城市就不值得称颂的。我觉得是啊,尊严是这个戏的主题,他被践踏的时候,小人物以超出生命多少倍的力量来进行反击,我觉得这是作为人特别值得赞赏的,是特别有血性的。
《斗牛》工作照澎湃新闻:《斗牛》《杀生》等电影里有一股血性,或者有一股野性?
管虎:人还是应该有的,你不能因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三十年太快,这个快是欧洲用了几百年走的,咱们三十年就走完了,这三十年的快肯定会发生很多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人身上缺失了一种血性。其中的一个就是人的关注点不在生活上,是钱呀资本呀把我们闹得。你看那火车站八个歹徒,拿着长刀短刀,两百多个男的缩在一个老板娘的小饭馆儿里,不敢出去,这成笑话了,成幽默剧了。我们打篮球,你看姚明刚到美国的时候连冲撞都不敢,他是温文尔雅的。后来姚明也还不错,但就是觉得缺点儿什么,是男人的事儿。
“小鲜肉是噱头,冯小刚特别像六爷”
澎湃新闻:此前的宣传大家可能更关注北京、关注小鲜肉演员?
管虎:小鲜肉就是弄一些噱头。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一些东西。如果这部戏还能够成功,有一点票房,六爷这个人物可以被大家记住,这是我最大的野心了。就算是有商业潜质的东西,又不失为表达,这其实挺实验性的,挺难的。我想在这方面尝试一下。
澎湃新闻:商业和艺术之间怎么平衡?
管虎: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身体里有的就是讲故事的欲望。商业元素肯定要考虑的。我做一部电影不是自己欣赏的,我别把钱给老板赔了,这是我的最低愿望。然后表达这事儿不能失了,我不能像三陪小姐似的天天祈求大家伙儿笑,然后值你兜里那点儿钱,这种电影很快会过去。这东西结合不是特别难的,也不需要每天考虑,顺着心里流出来就可以了。
澎湃新闻:冯小刚拿了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介绍下你俩沟通的情况。管虎:没外界想的那么纷繁复杂,我俩性情相近,北京男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一顿酒解决了,没那么多事儿。他主要是被剧本吸引,他本性好酒好朋友,善恶清晰,好打抱不平。特别像六爷。这个戏是正常来一次嘛,他也比较胆寒,我俩喝着酒,他说,我跟六爷这个角色有缘分,熟悉度到了我中有他、他中有我,他觉得能拿捏得住,然后我就鼓励他接这个。之后他规规矩矩当了一回演员,他的职业度和投入度都超过了专业的演员,完成的过程中乐趣横生。他说我就是一个很好的篮球教练,管虎你把我弄到足球场,让我踢足球,教练这个事儿我是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球会尽力踢好。
澎湃新闻:金马奖之后和冯小刚有什么交流吗?
管虎:我们没有欢欣鼓舞,就是老哥儿几个喝个酒,就特别享受。
许晴在《老炮儿》中澎湃新闻:回到具体的戏中,比如许晴,她首次拍所谓激情戏有障碍吗?
管虎:这都是虚的,记者都是瞎来。六爷作为江河日下的一个中老年人,各方面身体机能都在下降,就是戏里面需要这样的,戏里需要把一个人物完善到日渐衰落的一个状态,才去碰到事儿,就是需要这样的一个笔触,所以外界有时候就对这一两个单挑出来,唉……就是娱乐至上吧。
澎湃新闻:李易峰的语言没什么北京味儿?
管虎:开始是要一个有表达,又不失商业感的。人跟人呀,就怕像咱俩这种静态的聊天,好好儿交流的。我其实是很反感那个偶像呀什么的,但是人一交流你就会发现不是那样的,他给你的不是偶像感,相反是非常热情上进的,就是有热情成为一个好演员,这个时候你就有了兴趣,再观察,你会发现他身上有很多潜质,他在别的戏,别的平台上都不表达出来的。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塑造,他也全力配合的。剩下的,李易峰拍了七八年电视剧,这些经验在我看来是不好的,不是个好平台,第一时间我让他把自信全打碎了,重新建立。你看他乖乖的,其实他身上有特别强烈的叛逆性,你要展示给我。
吴亦凡跟小白纸似的,当着他妈(的面)乖乖的,你就观察只要他妈不在,他人就变了,立马变成桀骜不驯的大男孩,你把他这个状态拿出来,鼓励他,就可以实现。人都是多面的,有两千多面。但是他不自觉,你就告诉他这个好,你帮助他往外拿,就可以的。
“老炮儿就在我的生活中,一直在”
澎湃新闻:你是怎样在生活中创作出老炮儿这个角色的?
管虎:我是在胡同里长大的,印象中很多这样的哥哥、父辈,就在想以后有机会拍拍他们。做这个行业,心里会有很多主意,有的是实现梦想,有的是克服困难就把以前想到的拿出来了,就这么简单。他一直在。
澎湃新闻:宣传上就说是北京电影,这是个特别骄傲的事儿吗?
管虎: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北京人自己那儿自嗨,京腔京韵自多情,没什么意思吧,还是要推广到全世界,全国。母语是英文的人他的那个接受度反而更大,没人沉迷于老北京、老江湖是因为他们即将逝去,电影要强调一点儿就是,别全忘了,别一点儿没留下来,卧槽,那太可惜了,所以我不是痴迷,我是在提醒。
澎湃新闻:你说自己是山东人,但你的北京话特别明显。
管虎:我北京生北京长嘛。但是我绝对是崇尚、崇拜或者是欣赏山东人,这是没办法的,自己内心就是那个样子。你非问我哪儿人,我肯定是山东人,我爸爸是从沂蒙山走出来的,山东我特别了解,我们旁边儿那个村子,102个人,1941年的时候一个连队的日军打,102个人开始用土豆干他们,等于是大爷死了大妈上来了,日本人每次都绕着那儿走,等于说是从1941年就比较平和了。我为什么写山东人,你就能明白了。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看待老北京向新北京转变的?
管虎:我怎么看不重要,首先,它的发展变化是正常的。第二,它的发展变化是符合规律的。比如巴黎、伦敦都在外围一圈圈儿开始建设,咱就是哪儿好拆哪儿,哪儿有文化遗迹拆了,这太可惜。北京作为文化中心是很多文化沉淀的。这种是可惜的。但作为个人能怎么办呢?
澎湃新闻:老炮儿这种人物在现实中命运如何?管虎:比如说,英雄末路是一种凄美,就是一个时代终究会过去,一个时代会来。这个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们没有迷恋于旧北京,我们迷恋的是那个时代中,人的品质是否能传承的主题。遗憾的是,我现在已经渐渐变成了二十年前,我最不喜欢的样子。开始有房有车,钱对我开始重要了,也不像以前那么仗义,然后对女孩儿也不是那么一往无前,对父母的孝顺度也在下降。老觉得不对劲儿,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持续的。电影是可以做到了,因为你是有话语权的,你可以把中国人身上该有的品质拿出来给快速发展的今天看看,冷静一下,如果能够被讨论、被捡起来,它就有意义了。作为文化留下来,我觉得就是一个非常有德行的事儿,积福报。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小飞、晓波(李易峰、吴亦凡扮演)那一代人呢?
管虎:将来咱再拍一个小炮儿,就是从他们的视角出发。但是现在是从老炮儿的视角出发的。留下来的是小飞对六爷的那个敬仰和神交呀,是非常有闪光点的,实际上他是一个传承。李易峰最后回身替他爸爸挡拳,直接跟他们开干了,很有血性。所以留下来的是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不可能笔触都给他们,那是另一个电影了。六爷这边其实是一身毛病,又好酒又对女人不尊重,拘着面儿,但还是有值得我们敬仰的、真正的品质在里面。
澎湃新闻:未来还是要在小飞、晓波那里传承下去的?
管虎:当然。时代终究会过去,新的时代会来,千古不变的。只不过交替的时候,电影是有功能的。我们把李易峰最温暖的的镜头留到最后,有了一份产业,对父亲眷恋。电影在我看来最终的力量应该是温暖的,所以我还是留在了一个温暖的状态。
“唯一不公平的是排片量,不是法治是人治”澎湃新闻:《杀生》里面是相对封闭守旧的传统对自由个性的阉割,这个电影对旧规矩持反抗或者是批判的态度?
管虎:划不上一个等号。你说的这是制度的东西,它用了一个寓言的形式浓缩了中国社会,上到首长,下到蓝领,各个阶层都有的,是个制度的事儿,跟规矩是两码事儿。规矩,做人能没规矩吗?在我看来,做人一些起码的标准,今天不是缺失了吗?需要在电影里再稍微表达一下。《杀生》是体制和社会,磨灭的是作为本性的一些东西,是两个不同的。电影嘛,你做一个肯定是要和后面的不一样,要不停变化。都一样,是一脉相承的东西,就无趣了。
澎湃新闻:你做电影,本质的、不变的一些东西是什么?
管虎:我不知道,像现在坐这儿聊天儿,你坐在这儿,你长这个样子,就是变不了的,拿什么变?你不要强力坚持非什么东西不变,对我来讲,反而应该不断求变,对我来讲,变是一个特别享受的事儿,不管成功失败,你不会丢掉自己的一些东西的。
澎湃新闻:你最喜欢哪一部你拍的电影?
管虎:这个不好回答,就是未来慢慢儿弄。但是可以直言,我喜欢变化的,就是他跟人似的,我就这样儿了,后面儿的事儿可能是最喜欢的,做得差不多了,可能就又不喜欢这个状态了,就再变。
澎湃新闻:下一部往哪儿变?
管虎:没有打算,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因为以前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现在是几条腿同时走,就先瞅着目前做这样的。
澎湃新闻:看你微博,评价贾樟柯是“行走在社会中的观察者,九年一语”。艺术电影现在是在遭遇困境吗?
管虎:不是困境,市场特别大。他的主要在海外。作者电影,严格地说他叫不得群,他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持走下去,你不要说要呐喊要观众、要票房,从开始就不那样的。但是现在唯一不公平的就是排片量,是几个人说了算,不是法治是人治,就这几个电影院经理,认为不行就是不行。其实他们要求不高,比如王小帅,他要求就百分之十左右,给就要给一周,我觉得这个是合理的,是需要立法的。作者电影带来的是可能性更多,他在不停地试验,语言上,技法上。商业主流是不可能让你试验的,所以中国电影要发展,非得这帮人留下来不停地去创新,如果不给他们生存空间,无异于自取灭亡。
澎湃新闻:今年你有哪些喜欢的电影?
管虎:《烈日灼心》、《心迷宫》,特别可惜没看上《山河故人》。正好我那段儿时间在国外乱跑,回来没有了,喜欢贾樟柯的《小武》,得有个作者式人物存在。
澎湃新闻:怎么看今天的中国电影?
管虎:我觉得中国电影到今天,大家都在说故事,说IP,就是胡说八道每天套的一些东西,都是应景儿的,就是这两年过去,你回头想,在电影史上的人物就记不住,情节全忘了。我小时候看的像《祥林嫂》《林家铺子》《小武》呀,姜文的那种人物戏,情节戏太多了,人物对于中国电影多重要。但是这两年你记住什么人物了?没有。那就是我们可能跑偏了。我的唯一野心是玩儿了命地想去塑造人物,争取在电影史上留下一个值得称道的人物。这是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这部电影主要的目的。
(杨柳对该稿亦有贡献,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