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一个会讲故事的中国导演

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实习生 魏梾
2015-10-17 17:54
来源:澎湃新闻

导演忻钰坤。澎湃新闻记者 高征 图

作为一部长片处女作,《心迷宫》的起点不低。这部原名《殡棺》的电影,自从2014年在First青年影展斩获最佳剧情片和最佳导演后,一年之中又接连在台北、香港、波兰、釜山、威尼斯等全球17个地区展映,并获得8项大奖。

10月16日,这部影片在中国院线上映。

一部电影没有明星,农村题材,却因为在叙事手法上讲究与老到显得颇为好看。这也是导演忻钰坤自己得意的地方,甚至在面对媒体采访的时候颇有些“初生牛犊”的口无遮拦,一句“这部电影会告诉大家得奖的电影也可以不难看”,不自觉中不知射中了多少同行前辈们的膝盖。

《心迷宫》剧照

电影用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故事,以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首为圆心,环绕其一个村里三家人的秘密和心事。故事是经典的环形叙事,层层递进中把一个不知何时会炸开的雷接连传递到下一个人手里。每个接到雷的人都守着不能说的秘密行着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事,这其中有人性的愚昧和弱点,还有社会和时代扔给片中人的问题。

170万元成本,拍摄用时24天,这是导演忻钰坤长片电影处女作的规格。如今电影呈现出来的样貌,令许多业内人士对这样的成本感到惊奇。事实上,忻钰坤在影视行业浸淫许久。

出生于内蒙古包头的忻钰坤,高二那年辍学去了西安一家民办院校学习导演专业。他不算正统的学院派出身,曾经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和文学系,均告落败。毕业后,忻钰坤开始为电视台的栏目剧拍片,剧本、摄影、剪辑,各个工种的训练都算齐活儿。他喜欢科恩兄弟和诺兰,曾经给电视台写栏目剧的本子都是复杂的环形结构,但因为“拍出来观众看不懂”被打回票。2008年,忻钰坤进入北京电影学院进修摄影,但心中的导演梦一直没有放弃。

2013年开始筹备《殡棺》之后,忻钰坤停止了一切其他工作,家庭经济靠太太一人支撑,身边的朋友也因此戏称他为“李安”。在First影展的颁奖现场,获得最佳影片和导演奖的忻钰坤登台的第一句就是:“我要感谢我的太太……”

如今“李安”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心迷宫》在大银幕上映,第二部电影《再见,再也不见》中开始与明星的合作,并且已经确认为今年台湾金马影展的开幕影片。

影片上映前,忻钰坤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专访。

《心迷宫》剧照

【对话】

这不是一部探讨生死和土葬文化的文艺片

澎湃新闻:影片名字叫《殡棺》,现在改为《心迷宫》,是想致敬《血迷宫》吗?

忻钰坤:一开始名字其实叫《心事》。戏里边每个主人公,都是按着每个人都有心事的感觉去写的,表达有心事不能说出来,但最后我们送审的时候,发现这个片子跟别的片子重名了,所以就一定要改,当时发现“殡棺”这么一个词,词的含义就是出殡但没有埋葬的棺材,跟影片核心的道具特别吻合,而且我觉得可以用这样一个外化的东西,来给影片命名。

我们开始走影展,一些业内人士给我们的意见是,其实这个片子是可以上映的,它不是想象中那种得奖文艺影片感觉那么闷,但片名好像会把很多观众拒之门外。试想一部从影展回来的影片名字叫“殡棺”,别人会觉得这是一部探讨生死,探讨土葬文化的文艺片,但其实不是,所以会觉得影片的片名取错了,而且作为一部上映片,需要更准确更类型化的影片名。

“迷宫”这个概念从剧本创作阶段就有了,观众是从一个上帝视角来看这些角色在迷宫里面打转,而角色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身上发生的事,他们都是在里面纠结啊,走来走去,然后碰壁,但观众始终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我会觉得“迷宫”这个概念特别贴切。当然,我也确实是喜欢科恩兄弟的影片,他们的长篇处女作叫《血迷宫》,然后,我结合了最初的名字“心事”和“血迷宫”的概念,就取名“心迷宫”,“心迷宫”刚好准确定义了悬疑类型片。

澎湃新闻:这个又巧合又现实的故事灵感是怎么来的?

忻钰坤:影片的制片人是河南平顶山叶县人,我们拍摄的乡村就是他自己的老家,最初他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他们老家的真实案件,上世纪90年代初,一具烧焦的尸体找不到自己的主家,辗转好几家人,然后每到一家都牵扯出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个故事启发了我,我本身比较喜欢黑色题材,它刚好具有黑色、犯罪、悬疑元素,但有一个不同的是,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当下,我们不能按照1990年代的时间去拍,第一成本会很高,第二可能对今天的观众没有太大的意义,认同感会降低。而认同感是我在创作剧本之初就比较重视的东西。所以设计了父子关系和留守女士的线索,建构一个复杂的故事必须要有一个时代依托,拍摄当下这个时代,就会让观众认同这是在他们身边可能会发生的事。

澎湃新闻:既然是想做类型片,在影像风格上,为何又偏向纪实?

忻钰坤:最主要是成本原因,要想在尽可能短时间内完成拍摄,你不可能花时间去考虑灯光、美术布景,再加上这部电影本身也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影片,所以我们就采用纪实影片拍摄方式,用肩扛摄像机,采用自然光效。

澎湃新闻:虽然预算紧,但是还是用了职业演员。一般农村戏都会用非职业演员居多,这方面是怎么盘算的?

忻钰坤:在剧本创作完成之后,我特别担心如何在成本很低的情况下调配演员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群戏,角色很多。制片人认为应该找一个相对“脸熟”的演员,这样宣发比较有利,而我主要顾虑是成本方面,我们前期拍摄只花了170万,而演员片酬只有十多万。这样的话,“脸熟”的演员也是不满足于这个片酬的。制片人又建议反正脸不熟就找非职业演员,甚至“不要钱”的演员。

后来,我仔细考虑,如果这部电影只是男女主角或者是单一主角设定,那我可以找一个没有经验的人,这样我可以花时间去培训她,去激发她表演潜力,但这是一个群戏,我兼顾不过来。最后,我们在河南境内找了一些有过话剧团、歌舞剧团、戏剧团以及有电视剧出演经验的人,他们都是职业演员,只是没有参与过比较大的项目。我找演员的标准是,不一定要找戏特别好的演员,但一定要找“长得像”的演员。

《心迷宫》剧照

运用逻辑把简单的故事说花哨

澎湃新闻:环状叙事是一个经典又颇有难度的叙事结构,这是你自己钟爱的叙事类型吗?

忻钰坤:学电影的时候,自己就比较喜欢多线型叙事的影片,我会拉片对故事进行研究,然后拍过30多分钟的复杂叙事的短片,这些小的练习让我有了一些经验。电影史发展百年来,故事的套路和人物的关系其实都是在重复,只是年代不一样,演员不一样,所以说故事很重要,怎么样去说很重要,运用什么样的逻辑去把一个简单的故事说花哨,这就是为什么大家觉得诺兰长篇处女作《追随》出彩的地方,它其实顺线过来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犯罪事件,但他用这种方式讲述出来,不仅呈现出了故事更多的可能性,也让迷影的观众有一种玩味感,就是不单纯地想知道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还想知道有没有别的可能性。

澎湃新闻:那么这次是一开始就想要做一个这样结构的故事,还是先有了故事的灵感再去组建结构?

忻钰坤:是根据故事原型来想如何呈现这个故事,故事本身是一个线性结构,制片人认为如果是走影展路线,纪实的没有太多修饰的方式比较好;而我自己比较喜欢有未知因素的,你也说不准拍哪一种就一定是影展喜欢的。

最后我说服了制片人按照我想的做,但我也没有很快动笔写故事,因为你如果只是用一个很花哨的方式来讲一个故事,观众会觉得炫技的嫌疑太重了,那么就需要思考要用一个什么样的主题既能提升故事内核,又能符合这样叙事技巧。国产电影有很多运用这样技巧讲故事的影片,但很多观众觉得不好的点在于视角问题,所以我要呈现给观众一个上帝视角,片子里面四个主要的人物都会有一个给神像烧香磕头的镜头,仿佛他们都是在看着观众,观众置身于其中黑暗的房间里,以一个上帝视角看这些人物在命运漩涡里打转。

观影经验比较丰富的影评人都认为真正拔高影片高度的是最后一个镜头,白虎烧完香走出去,缓缓摇起来的镜头,这是一个活的视角,当观众已经知道白虎命运,再回头看他烧香的镜头,就会显得非常可笑和荒诞,祈求神明来保佑你,但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不是神明,而是你自己。

澎湃新闻:听说电影在审查上也有一些问题,所以最后看起来很明朗而正能量的结尾是特地加上去的吗?

忻钰坤:影展和现在放映的版本故事是一样,只是父子去自首的字幕是没有的,在当下这个环境,很多观众能明白你这个东西是为什么而加,而删掉这个东西,是不影响剧情的。很多行业前辈都跟我提意见说,父子在棺材前对视镜头结束是最好的,我是有考虑这个建议,打算把后面部分剪掉,但有两个问题是,一是我没有解释这个勋章到底去哪儿了,二是黄欢是如何把宗耀劝阻回来。

为什么不能写父亲把勋章拿走了,因为我想要表达父亲为了儿子做了很多事,儿子又为了父亲做了很多事,如果父亲在现场拾到勋章,后来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样设计的逻辑就变了,付出的意义就变了,所以剧情一定要是父亲看到儿子误杀了人,单纯为了保护儿子来做这个事。

作为影片的创作者我也有一个表达主题的冲动。为了过审,加了自首的字幕,观众会觉得父子这一连串逃脱罪名的事件就是一个笑话,所以我觉得更有必要加最后一幕把观众带出来,一来交代了勋章下落,二来我们会看到整个事件的受害者与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有一个擦肩而过,这样命运的主题被深化了。

只是在当下环境中做好自己的事

澎湃新闻:从最初喜欢电影的时候到今天进入这个行业,中国的电影环境已经大不相同,环境对你的影响是怎样的?

忻钰坤:拍这部影片的时候,我是29岁,将近而立之年,从很小的时候有导演梦,一路追梦的过程特别坎坷,高二辍学去学习电影,但进入了一个根本不是学电影的学校,出来之后发现这个行业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人脉关系想做电影就壁垒重重。

然后,我25岁的时候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为了糊口拍一些栏目剧或者广告,慢慢有了自己家庭,开始感受到生活和行业所带来的压力,因为这个行业是一个金字塔结构,处在最底层的都是电影民工,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对有家庭的人来说这不是一个长久之计。29岁的时候我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做长片,那么我就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去尝试,冒着失败了可能会改行的风险去做。所以我只是在这个当下的环境中做好我自己的事,我并没有去过多关注外部大环境。

澎湃新闻:很多人现在把你跟宁浩做对比,觉得是少见的会讲故事的导演,你自己未来希望的创作类型是怎样?

忻钰坤:关于以后的创作,我还是比较想做类型片,把观众考虑进来,不会刻意为了自我表达和作者情结去创作。现在运作的大项目都是为了盈利,肯定会重复去做一些东西,一旦有人做这个类型火了,大家都会去做这个类型的片子,这样一来市场就会缺少很多类型,我想保持自己原创做一些小成本的类型片,因为你的成本小了,回报压力小了,你的自由创作空间大了,才能创作出像诺兰、昆汀这样在电影工业内不能产生的创作风格和活力。

《再见,在也不见》剧照

澎湃新闻:你的下一部戏《再见,再也不见》已经是金马奖的开幕片,作为一个新人来说,两部电影起点都挺高了。怎么看待自己现在的创作状态?有明星加入制作电影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忻钰坤:《再见,再也不见》是我抱着一个学习态度来参与的一个项目,这部片子是新加坡导演陈哲艺作为监制,想建立一个关于国际青年导演的合作关系。我、泰国导演西瓦罗·孔萨库以及新加坡陈世杰导演联合执导,各拍一个三十分钟的影片,我们各自围绕亲情、友情、爱情的三段情感来创作。其实从风格到内容,这部影片跟《心迷宫》都完全不一样,它探讨关于人物之间情感距离的命题,对我来说挑战难度挺大的,因为我没有拍过表达细腻情感的影片,就像导演陈哲艺《爸妈不在家》那种感觉,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我们集体创作,集体讨论。

陈柏霖在这部戏里非常用功,他一人分饰三个不同背景不同身份的角色,对他的挑战和考验远远大于对导演的考验。其实跟偶像明星合作,我有一定的心理包袱,但到目前合作为止,他都非常的配合,甚至想出一些导演想不到的呈现方式,主动地参与到创作中来,作为一个演员,这点是非常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