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岁神父之死点燃印度民众怒火:种姓暴力与原住民困境

Aseem
2021-07-16 14:26
来源:澎湃新闻

当地时间7月5日,印度最年长的政治犯——84岁的耶稣会神父斯坦·斯瓦米(Stan Swamy)——在候审拘留期间死亡。斯瓦米神父是一位人权活动家,50年来,他倾其所有为印度东部贾坎德邦(Jharkhand)的原住民/部落民(adivasi)和低种姓社群争取被剥夺的权利。2020年10月,斯瓦米被指控与2018年的比马·科雷冈(Bhima Koregaon)案有关,违反了《非法活动(预防)法》(Unlawful Activities (Prevention) Act,UAPA),被司法拘留。在狱中候审期间,帕金森晚期的斯瓦米身体迅速衰弱,加上感染新冠,健康状况极度恶化,但法院多次拒绝了他的审前保释请求。2021年5月,法院最终批准将斯瓦米转移至医院治疗。7月5日下午,斯瓦米死于新冠并发症引起的心脏骤停。

斯瓦米的死讯点燃了全印度律师、作家、政治家、活动人士和无数民众的怒火。愤怒的印度网民发推,将神父的死称为“政府”、“司法”和“体制”的“谋杀”。联合国表示对斯瓦米的死“深感悲痛和不安”。印度各地民众或自发或有组织地走上街头,悼念和抗议神父之死。7月6日,印度学生联合会(SFI)成员在首都新德里举行抗议活动,反对“国家授意的谋杀”。学生声称抗议现场的警察使用警棍抽打抗议学生,另有20多人被拘留。7月7日,孟买多所高校学生上街抗议“婆罗门主义国家”对神父的“制度性谋杀”,要求释放比马·科雷冈案的其他在押政治犯,撤销恶法《非法活动(预防)法》。与此同时,被关押在塔洛贾中央监狱候审的其他比马·克雷冈案被告于7日进行了一天的绝食抗议。

人们纪念耶稣会神父斯坦·斯瓦米

被压迫者的盟友

斯瓦米神父在神学、哲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均有涉猎,曾在菲律宾和比利时接受社会学训练。他是一位多产的作家,围绕森林、矿业和土地的相关法律政策及人权问题发表了大量专著、论文和报告。但他拒绝成为象牙塔里的书斋学者,而是倾其所能直接帮助被剥夺权利的社群,被称为“从街头到法庭的被压迫者盟友”。

1970-80年代,斯瓦米在班加罗尔的印度社会研究所(Indian Social Institute)工作了15年,任所长10年。在此期间,他帮助培训了数百名社会活动家、社会工作者和基层领导人,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1990年代从印度社会研究所退休后,斯瓦米选择回到后来从比哈尔邦分离出来成立的贾坎德邦。他带着谦虚尊重与原住民/部落民一起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和习俗,了解他们的哲学和生活方式。他看到了部落民注重平等和共识的集体精神,但也目睹了他们遭受的残酷剥削——他们栖身之处的丰富矿产资源被大公司野蛮攫取,而他们始终一贫如洗。斯瓦米与人类学家和劳工活动家合作,帮助被边缘化社群了解宪法赋予他们的部落自治权和相关政策,以及如何使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

随着毛主义势力与政府部队的武装冲突在印度中部和东部地区的加剧,政府肆意逮捕拘押民众问题日益严重,原住民因违反《非法活动(预防)法》、参与恐怖主义活动的不实指控被捕入狱的情况时有发生。2013年,斯瓦米与前最高法院法官、前部长、电影导演和作家等人共同起草了一封致政府的公开信,敦促解决冲突地区日益严重的预防性拘留候审问题,呼吁关注大量无法获得公平及时审判的被拘留者。

由于未得到中央或邦政府的实质回应,斯瓦米组建了研究小组,对贾坎德邦监狱的拘留候审状况展开调查。2016年,研究小组通过全邦一百余名因《非法活动(预防)法》被拘留者的生活史研究发现,被拘留者绝大多数是社会底层的部落民、达利特和其他落后阶层(OBC),他们不识字,既无法通晓错综复杂的法律,也请不起好的辩护律师。约有59%的在押人员家庭月收入不足3000卢比(约40美元),他们中有的案件在司法系统中被搁置了10年之久,不得不变卖家产以满足保释条件和支付法律费用。斯瓦米在2017年向贾坎德邦高等法院提起了公益诉讼(PIL),但至今未举行听证。

讽刺的是,致力于解决《非法活动(预防)法》导致的肆意预防性拘留候审的斯瓦米神父自己也成为了同一法律和司法过程的受害者。他为不实罪名下被捕的候审者大声疾呼,却最终作为在押候审者死去。

比马·科雷冈事件

斯瓦米被捕与2018年发生在比马·科雷冈的种姓暴力事件有关。比马·科雷冈是一座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的小村庄,1818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率领大量低种姓印度人组成的军队在此地击败了马拉塔帝国统治者佩什瓦·巴吉拉奥二世的部队。这场战役对达利特和低种姓社群而言具有重要意义,象征着他们对高种姓压迫强权的胜利。然而,对印度教右翼而言,这一战役的屈辱与后来现代印度兴起的右翼高种姓准军事组织息息相关。

比马·科雷冈战役后,东印度公司在科雷冈立起了胜利柱(Vijay Sthamb)以纪念死去的士兵。1928年,达利特领袖安贝德卡尔博士(B.R.Ambedkar)在这里主持了首次纪念仪式。自此,每年1月1日,达利特民众都会聚集在比马·科雷冈庆祝这场胜利。而在印度教右翼眼中,这些庆祝活动无异于叛国行为。2018年1月1日,在纪念比马·科雷冈战役200周年庆祝集会期间,发生了低种姓和印度教右翼组织之间的暴力冲突,导致一人死亡。在前一日(2017年12月31日)达利特团体组织的公共纪念集会“埃尔加大会”(Elgar Parishad)上,有人提及一处纪念雕像被亵渎事件,引起与会者的愤怒。警方称,大会上出现的“煽动性讲话”导致了次日的暴力事件。

几天后,一名持印度教至上观点的男性向警方提出指控,称埃尔加大会的议程旨在“误导达利特社群,使他们皈依毛主义思想……走上暴力道路”,“通过他们的出版物、书籍和演讲,他们意图煽动社会敌意”。随后,印度教右翼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SS)下属的“综合国家安全论坛”发布报告称,毛派的一大战略就是引诱人们加入关注种姓、正义和平等问题的“群众组织”,这些组织随后帮助毛派招募人员,开展反政府武装斗争。

从这些指控开始,比马·科雷冈事件的持续发酵远远超出了埃尔加大会的范围,警方声称揭露了一场旨在颠覆政权的大阴谋,并开始陆续逮捕活动人士、大学师生、学者、记者、律师等,其中许多人与比马·科雷冈事件毫无关联,事发时也不在现场。截至目前,共16人被指控参与相关暴力事件的策划,根据反恐怖主义法相继被捕,其中就包括斯瓦米神父。

印度国家调查局(NIA)对16名被告提出指控,称他们“教唆暴力,挑起仇恨,煽动对合法政府的不满,并以宗教、种姓和社群为名煽动不同群体之间的敌意”,其“阴谋的触角不仅遍及全国,还延伸到了境外”。在2020年10月提交给孟买法院的起诉书中,国家调查局称斯瓦米“是印度共产党(毛主义)成员”,称从他身上查获了“被禁的新闻稿和宣传材料以及文学作品”,违反了《非法活动(预防)法》。斯瓦米与其他被捕人士坚决否认了所有指控。截至目前,警方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可靠证据,相关审判也毫无开始的迹象。此外,美国波士顿法医实验室披露的信息表明,在该案中被指控的几位活动人士的电脑中被植入了恶意软件,说明他们很可能遭到栽赃陷害。事实上,异常严厉的《非法活动(预防)法》常被认为是执政的印度人民党(BJP)政府严厉镇压异见和迫害人权活动的工具,在比马·科雷冈案中,它成为了压制低种姓民众的政治觉醒、恐吓他们的政治和社会动员、维护高种姓统治的帮凶。

体制的常规之恶

《印度快报》(The Indian Express)的尼蒂卡·凯丹(Nitika Khaitan)追溯了斯瓦米神父从入狱到死亡的过程并得出结论,称神父死于“印度官僚制的常规之恶”。神父被指控与印共(毛)有联系,而印共(毛)被印度的《反恐怖主义法》列为“恐怖组织”。这一中央政府单方面的认定没有任何司法补救措施,除非向政府成立的委员会提出申请,但这一委员会的运作细节无法根据《信息权法案》申请获得。此外,在斯瓦米被捕时,马哈拉施特拉邦的监狱已经人满为患,而且饱受新冠侵袭。去年11月,斯瓦米因健康状况恶化申请用吸管喝水,国家调查局足足过了20天才给予答复。凯丹总结道,作为印度刑事司法系统基础的无罪推定原则似乎空有其名,现实中表面“真相”足以让人入狱多年,等不到审判的到来。导致斯瓦米之死的是汉娜·阿伦特所述的官僚制的常规之恶,平庸性正是其令人恐惧之处。包括警察、监狱和法院在内的一个个齿轮无情运转着,完全遮蔽了斯瓦米遭受的明显不公,并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类似地,各大新闻媒体指出,对于斯瓦米之死,“体制”或“系统”难辞其咎。国家调查局和法院应当承担斯瓦米死亡的大部分责任,前者基于莫须有的罪名反对释放他,后者本可在几周前批准临时保释。当斯瓦米提出,过度拥挤的监狱会使他更易感染新冠,并因此向特别法庭要求保释时,国家情调查局回应:“被告正试图从当前新冠全球大流行的形势中获得不应得到的好处。”尽管最高法院强调,除特殊情况外,允许保释应成为常规而非例外,但实际情况是,在起诉/调查机构的建议下,保释申请被习惯性地拒绝,尤其是涉及恐怖主义相关法律时。在面对毫不手软使用严厉法律压制迫害公共知识分子、学生和异见者的政府时,谨慎的司法机构不愿为公民的自由挺身而出,未能保卫候审者的正当程序权利。

斯瓦米神父在狱中感染新冠(在之后被送医期间才得以检测确诊)也折射出印度监狱系统乱象以及囚犯的基本人权受侵犯的现状。根据印度国家犯罪记录局(NCRB)的报告,2019年,共有1466名囚犯死于各种“疾病”,78人在司法拘留期间因“衰老”而死亡;这两种情况都被归为自然死亡。每名囚犯每天仅有微薄的5卢比用于满足医疗需求,每243名囚犯才配有一名医务人员,医务人员的整体空缺率高达41%。在今年侵袭印度的新冠第二波疫情中,关押斯瓦米神父的塔洛贾(Taloja)监狱只配有三名阿育吠陀(印度传统医疗体系之一)医生,而该监狱的囚犯人数超过3000人(比其设计的最高容量多出30%)。尽管监狱改革委员会提出了若干建议,法院也发出了大量指示,但这些数字无疑暴露了刑事司法系统中医疗基础设施的破碎不堪以及系统对囚犯的“谋杀性忽视”——而其中绝大多数人在法律意义上是无辜的。

基于这些证据,不少新闻媒体的社评将斯瓦米的死称为“完全可以避免的悲剧”,并指出“刑事司法系统的几乎每一部分”都应对此负责。

人们抗议斯坦·斯瓦米的死亡

原住民困境

如果说“体制”或“系统”是斯瓦米之死的最直接凶手,那么他的被捕入狱则应放入原住民/部落民权利遭受侵害的背景下理解。2018年,斯瓦米神父在接受采访时说,他的主要关注从来都是原住民/部落民和达利特的宪法权利。“[当前环境]是,如果你提出问题、挖掘事实,你就是反对发展。如果你反对发展,你就是反对政府。如果你反对政府,你就是反对国家。这就是这里遵循的逻辑。”显然,为被边缘化群体发声、帮助部落民及其他社群维权才是导致斯瓦米被捕的真正“罪行”。

长期关注印度原住民政治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教授阿尔帕·沙阿(Alpa Shah)描摹了印度原住民面临的残酷现状。一方面,政府在经济上的新自由主义使大企业受益,剥夺了底层人民的生计。在政府眼里,原住民的土地只是亟待开发的巨大资源宝库,而居于其上的“野蛮人”则必须被驯服和文明化。政府在政治上的威权主义则体现在国家安全部队以清除毛派势力为名闯入部落民居住的区域,强占当地学校和医疗中心,在村庄里横行霸道,大肆掠夺攫取资源。未逃离村庄的部落民会被轻易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被关进监狱,遭受酷刑。多年来,许多部落民离开山林,来到遥远的陌生土地,以逃避家园的恐怖现状。他们加入了印度的非正式经济大军,在全国各地的建筑工地上为建设“新印度”默默无闻地辛劳工作。

另一方面,自1980年代末,印共毛派武装从农业平原向部落民栖身的森林山地撤退,以保存革命力量,与政府军展开游击战。在此过程中,他们开始了与原住民/部落民的复杂互动。尽管毛主义者试图动员包括原住民在内的印度社会中最被边缘化、最受压迫的群体,致力于建设消灭种姓和阶级的平等社会,也与原住民建立了一定程度的情感联结,然而,沙阿指出,在与原住民的互动中毛主义者仍未真正做到平等和尊重——他们认为原住民必须被帮助以进入全新的共产主义世界,其传统生活注定成为化石。如果说印度教右翼将部落民视为“落后的印度教徒”,要将他们转变为“合格的印度教徒”,那么毛主义者则将原住民视为“原始的共产主义者”,要将他们转变为“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然而在这一过程中,部落民社群中原本相对平等的社会关系(例如性别关系)反而遭到了破坏。

与此同时,针对所谓“城市纳萨尔派”的指控愈加频繁地出现,被攻击的目标涵盖活动人士、记者、知识分子及其他城市中产阶级。他们敢于发声,对警察部队针对少数族群的暴行提出质疑,致力于保护弱势群体的权利不受企业和资本的侵害,坚守知识自由和民主批评的开放空间。然而,政府给他们扣上“恐怖分子”和与境外势力勾结的阴谋策划者的帽子,用恶法让他们长期困于狱中,用此举向民众发出警告:任何针对现政权的异见、抗议或表达不满都会被无情压制。

尽管政府对所谓“城市纳萨尔派”的噤声企图愈来愈昭然若揭、压制手段愈来愈残忍粗暴,但以斯瓦米神父为代表的众多公民仍然坚持发声、心怀希望。入狱期间,斯瓦米在一封给耶稣会同事的信中写道:“我们仍将齐声高歌。笼中之鸟仍能歌唱。”

参考链接

https://www.article-14.com/post/why-an-aged-defender-of-the-deprived-faces-terror-charges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1/jul/05/indias-oldest-political-prisoner-stan-swamy-dies-aged-84

https://scroll.in/latest/999349/tribal-activist-stan-swamy-dies-at-84

https://scroll.in/article/999355/stan-swamy-is-dead-how-did-putting-this-84-year-old-parkinsons-patient-in-jail-serve-justice

https://www.aljazeera.com/news/2021/7/6/un-disturbed-by-death-of-indian-activist-stan-swamy-in-jail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cities/mumbai-news/mumbai-students-protest-institutional-murder-of-stan-swamy-101625687301460.html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the-routinised-evil-of-bureaucracy-that-led-to-father-stan-swamys-death-7397357/

https://jacobinmag.com/2020/10/india-narendra-modi-criminalization-dissent-democracy

https://www.tribuneindia.com/news/comment/fr-stans-death-brings-justice-system-under-scrutiny-281753

https://www.deccanchronicle.com/opinion/columnists/120721/the-weak-case-that-kept-stan-swamy-in-jail-where-he-died.html

https://thewire.in/media/stan-swamy-slow-death-nation-conscience-newspaper-editorials

    责任编辑:伍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