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科建设的南山愿景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何俊
2021-07-18 18:08
来源:澎湃新闻

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新文科建设的南山愿景”。刚才大会宣读了浙江高校关于新文科建设的“南山共识”,我就借着“南山”这个词来讲。

中国美术学院是在南山路上,好像美院也把很多荣誉性讲座的名称都冠以“南山”,这次浙江的新文科建设又称作“南山共识”。美院为什么要把很多荣誉性的东西以“南山”冠名呢?我并不很清楚。但我想说,南或者南山,在中国的文化里面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方位概念,它更是代表着一种具有理想性质的文化意象。“南”在汉字语义上是指阳气上升之处,是生命发育成长的地方,“南山”是一个充满生机、理想的象征。《诗经·小雅》里面有一首《节南山》诗,“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俱尔瞻。”就是用“南山”来比喻万民敬仰的太师尹。

我用“南山愿景”来切入我的话题,自然就要想,中国教育的“南山”是谁?谁能够成为我们心中的“南山”。南山愿景是未来的愿景,但也决不是空想,而是基于过往历史的回望,当然这样的回望中,一定也包含着我们心中的理想。在中国教育史上能够堪称南山的是谁呢?毫无疑问,就是孔子。这恐怕是大家没有什么异议的。不仅中国人这样认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是这样认为。那么,我们来看孔子是如何开展他的教育的。孔子的教育思想和他的教育实践非常博大,显然在今天这样一个场合是没法讲完的,我这里只讲一点教育内容。

孔子的教育强调六艺之教。“六艺”有两个解释:第一个解释是在《周礼》中讲的,六艺是六种技能,奏乐、射箭、驾车等等六种技能,六种工具性的技能,每一种技能中也都有非常复杂的技术要求。第二个解释是在《礼记》中讲的,孔子的六艺之教是六种经典的教育,这就是《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种书,后世认为是经过孔子删修留下来的,成为了经典,但是孔子之前,这六种书已经都有了,都是历史文献的汇编,孔子就是用这样六种传统的文献来教育他的学生的。我们比较这两种东西,可以看出孔子教育内容中的一些明显特点。一个就是刚才讲得的技能教育,另一个就是这个通过古典的教育来综合地培养一个人。温柔敦厚是《诗》教,疏通知远是《书》教,广博易乐是《乐》教,恭俭庄敬是《礼》教,洁净精微是《易》教,属辞比事是《春秋》教,这六教围绕着的是人的整体素质或品德的培养。在孔子的教育中,人的素质培养或品德培养并不能脱离技能的培养。今天讲要立德树人,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养人,但是人的培养并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必须跟具体技能的传授有密切的关联,这是孔子教育的第一个重要理念,人的教育和人的技能的教育是相融合的。

此外,在孔子的教育中,我们可以看到,教育其实是分科的,无论是六种技能,还是六种经典。虽然孔子的学生通六艺者不少,有七十二贤人的说法,但孔子学生一共有三千,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百分比也是有限的。孔子的教育同样是分科教育,但是孔子追求的是通贯,没有说只学一门就行了。这是关键。

总之,孔子教育的这两条非常重要,一是人的教育和技能的教育要结合,人的教育是融入技能教育当中,而技能教育也不只仅仅技能教育,跟人的教育相一致。二是教育需要分科,但是分科不等于不贯通,分科的同时也要有贯通的视野与可能。现在,当我们讲新文科建设的南山愿景,历史中的孔子就是我们需要礼敬的南山。

知道了这一南山,我们再来看看现代中国教育走过的路程。我讲两个节点。第一个节点是1912年,民国初年。那年,我们浙江人蔡元培先生出任教育部部长,他请了自己的老乡和晚辈,也就是马一浮先生做他的秘书长。马先生和蔡先生共事三个月,就辞职回杭州,从此隐居,再也不参与到现代教育的体制中了。蔡先生后来做北大校长,请马先生,马先生谢绝了;竺可桢校长请他到浙江大学,马先生也谢绝了,抗战中在浙大作了讲学,那是因为流亡,以此有个照应。马先生为什么要自外于现代教育体制呢?教育部的秘书长也不要做呢?因为马先生跟蔡先生在教育理念上不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马先生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没有世界眼光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他是有全面的西方知识的文化保守主义。在出任秘书长之前,他已经作为清政府的官员在美国工作过一年,对西方的学问也有非常系统的认识与理解。马先生给蔡先生提出的建议是,希望能够在新式教育当中依然以中国文化为主体,同时涵融西方文明。但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中国教育“打倒孔家店”成为首要任务。

第二个节点是1952年。1952年全国高等教育院系调整,这次的高教部部长也是浙江人,马叙伦先生。这次改革是全盘苏联化,基本操作方式是越来越专业化、越来越工具化。其实,我们的教育,民国的教育也好,新中国以后的教育也好,从来没有说我们不要培养人,但是我们的具体操作却陷入了西方现代化的工具理性主义,以此切断了我们自己的文化根基,嫁接西方的模式。只是,在西方的教育中,他们自有自己的价值理念,并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融入到了工具理性当中,但是这样的价值理念对我们来讲是陌生的,表面上我们似乎也在引入西方的价值观念,但实际上我们更多的是模仿了他们的工具理性的东西。

简单来讲,这一百多年来的现代中国高等教育实际上是中国现代化过程的一个局部反映。所谓的现代化、全球化并不是一个没有差别的过程,它是以西方为高点向全球蔓延的过程。今天,当我们说在这样的过程中存在着很多遗憾,并不是要以我们现在的后见之明去否定蔡元培先生或者1952年的调整,它们都是历史过程中的问题,但是要从这样的历史中看到曾经发生的失误,在今天新的时代要有充分的反省和吸取。

事实上,在全球化,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史开启的历史过程中,作为源头的西方同样在对他们的价值观念与行为作出反省和批判。我这里只举刚刚发生的一个例子。在2021年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哈佛大学请了常青藤大学之一的原布朗大学校长Ruth Simmons做嘉宾致辞。她是美国著名的妇女黑人教育家,她在致辞中强烈呼吁,哈佛的学生作为最精英的一批人,应当关注西方社会所存在的公平正义问题。这里的公平正义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她讲得非常具体,我这里引她一段话,她讲:“与金融和科技发明者等成功职业相比,教师这一职业在智力上看上去没有价值和魅力,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对K12教师的准备和课程内容的关注以及投资仍然是大学和普通公民为社会公正作出贡献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为孩子们的未来未雨绸缪。”我们知道,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席卷过程中,它的核心思想观念是自由;在经过历史的展开后,西方意识到在自由之外还有别的重要理念,公正成为与自由相提并重的理念。

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被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也同样经历了反思的过程,去殖民化、回归自己民族本位的过程。稍微年长一点的同志都记得1972年《中美联合公报》上一句很有名的话:“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这大概代表了发展中国家在被现代化的过程中,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对民族自身的一种觉醒。

我们对历史进行回顾,再站在今天的意义上看,我们应该对我们的未来教育和新文科建设拥有一种怎么样的期待和愿景呢?经过了改革开放40多年,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使我们融入到了世界史当中,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已经不是1912年,那时候一战还没有开始,同样也不是1952年的冷战时期,中国的国力与民族意识也已经不再是1912年和1952年可以比拟的,我们需要在今天的时代下通过回望自己的南山来重塑我们对未来的南山愿景。

在我看来,今天的世界有着三个趋势。

第一、虽然全球化、现代化席卷全球,真正的世界历史也已经形成,但是并不是像它最初从西方的源头所呈现的那样以一种同质化的状态展开,而是多元化的呈现。一方面是全球化,是物质层面的高度同质化,另一方面却是文化多样性的彰显,这是最显著的。因为这样一个特点,我们一方面是享受着同质的物质文明,但是由于价值观念和历史文化的多样性,导致了在同质的物质文明下仍然有许许多多的矛盾、冲突,甚至战争。对这样的矛盾与冲突,显然不是理工科能解决的,恰恰是需要文科去面对和思考以及解决的问题。

第二、高科技出现了巨大的突破,比如说新材料、互联网、生命科学、人工智能。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会经常关注如何养老,也是因为老龄化时代的到来。未来的养老真的还要通过子女来养吗?也许人工智能的发展要比我们的想象快得多,我们未来的生活很可能有大量的人工智能者为我们服务。我们过去的收音机有很多二极管、三极管,现在只是简单的芯片,未来也有可能小小的芯片植入大脑就可以获得大量知识,这并不是不可设想的。技术的问题是属于理工科的,但是如何使用技术,如何面对技术,却是文科所要思考的。MIT所有理科生必须修若干学分的文科,正是因为需要他们在做实验的时候也能有所思考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实验。

第三、现在已经体会到了整个社会组织出现了重组的方式,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处在改变中。老一代人习惯直接买东西,年轻人选择网络购物,不需要直接购买的经验。我们以前是在街上叫出租车,现在通过网约。现在的出租车司机是人,也许未来可能就是无人驾驶。一切组织形态正在发生改变,家庭模式也在发生改变,企业模式、课堂教学组织形态都在发生改变。整个组织形态发生改变的问题不是理工科所要应对的,而是更多地需要文科、新文科所要考虑的问题。

站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对新文科应该拥有怎么样的愿景,我们心中的南山愿景在孔子这样一座南山的映照下如何来建立,这是我们的思考。在这里,我与大家分享四点。

第一、主体精神的确立。从大的来讲是民族主体精神、国家主体精神,从小的来讲是每个人的主体精神。我们的课堂能否使每个学生培养起主体精神,这其实也是孔子因材施教的思想。

第二、跨学科。今天的高等教育专业越来越固化,学科壁垒越来越重。个人的研究可以在一线,可以在很窄小的前沿工作,但是我们的视野和应用的工具不能只限于单学科的工具。跨学科并不等于要去学不同的学科,而是要引导学生有这样的视野,有这样的关心。我相信孔子的学生在学射箭的时候不会学计算,但是他应该知道还有一门技能是搞计算的。应该让学生能够用他眼睛的余光去顾及别的学科,而不是把我们的学生越来越窄化,变成了把眼睛盯在显微镜下看问题的文科生。

第三,旧学与新知的互涵。这个话主要是针对今天大家都喜欢谈创新,好像创新就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其实创新是在旧学的习养当中产生出来的。我们今天在中国美术学院开会,就用中国美术学院的专业举一个例子。没有一个书法家说,你可以不从临帖开始。我也读过很多重要的书法家有关如何成长和晚年经历的故事,比如说沙孟海先生、沈尹默先生,他们一天中仍然要花大量的时间进行临帖。创作是创作,但是日常训练就是临帖,正是在这种临帖当中体会到前面那些艺术大师的方法与境界。其实西方的艺术也一样,梵高的画同样也是充分吸收了印象派画家、日本的绘画,在此基础上的融合创新。要让旧学与新知互涵,而不要流于创新的口号。孔子的教育是通过以往经典的学习,在以往经典的学习当中产生出新的思想。孔子新的思想表现在他和学生的对话录《论语》当中。《论语》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只有七个字,“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怪力乱神在《六经》里面是很多的,孔子并没有因为《六经》里面有怪力乱神就不让学生学,恰恰他是通过对《六经》的学习导引出新的思想,那就是仁学。

第四,OBE教学模式,Outcomes-based Education,基于成果导向的教育。原本这样一种教育所要针对的是我们的传统文科教育偏重于满堂灌,偏重于老师个人的研究成果的展示,而强调带领学生通过参与式、任务式的教学来培养学生的能力和水平。问题是在我们今天的实践当中,把OBE教学理念简单地化为对博士生、研究生,乃至本科生的刚性考核,要求他们毕业之前必须发表论文,极其简单化的一种考核,而且这样一种考核的目标不作任何区分地拖用于所有文科。文科有很多不同的门类,也有很多不同的作业方式,社会科学的老师和学生的工作模式是团队式的,但是在人文学科却不太一样,艺术学科可能也不一样,我很难想象让中国美术学院的书法学生与老师共同创作一幅书法。简言之,不能把OBE的教学理念转化成简单、僵化,乃至粗暴的教学管理模式。

上述四点,卑之无甚高论,但每一点在我的哲学专业而言,也都可以提到形而上的层面思考,当然更可以落到操作层面的意义上去实践。我非常真切地与各位同仁分享自己的这些想法,我想,我们谁也不能逃避现实,我们都在某一个工作场域中,都要受到这个场域的规则制约,但是我们的内心里面仍然是有一座南山的,有我们的理想,我们应当把这样的理想落在我们自己的工作当中。我现在是一个一线的教师,在座的各位可能是学校的不同层级的领导,或者教育行政部门的领导,不管你在哪一个岗位上,在你可能的范围内都可以努力地做理想中的事情。

我最后仍然用“南山”的典故来结束我的发言,用陶渊明的诗来呼应开始讲的《诗经·小雅·节南山》。众所周知,陶渊明在他《饮酒》诗中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都在尘世中工作,但希望我们都有关于新文科的南山愿景。

谢谢大家!

本文为作者于2021年6月19日在中国美术学院召开的“新文科建设推进会”所作的主旨发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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