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史中的女性总被遗忘,有人试图找回她们

澎湃新闻记者 黄小河
2015-06-18 14:14
来源:澎湃新闻

伍锦霞(中)在片场指导演员排戏。

        今年上海电影节在“中国电影诞生110周年暨世界电影诞生120周年”这个大主题下,而“黄柳霜”和“伍锦霞”则成为串联起中国电影和世界电影的两个关键人物。

        6月15日,一部讲述“南华第一位女导演”伍锦霞的纪录片《金门银光梦》在大光明影院放映。影片引起人们对这个被遗忘了的传奇女导演的浓烈兴趣。映后,在电影院旁的一间咖啡馆里,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见到了和伍锦霞一样一头短发、身材瘦小的女导演魏时煜。除了纪录片导演这个身份,魏时煜还是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副教授。“有些人想了十年,还是一事无成,伍锦霞想到了就去做了。”魏时煜拍摄《金门银光梦》用了4年的时间,前一部纪录片更是花了6年的时间。

华语女导演伍锦霞

        2001年,魏时煜在华语女导演的研究过程中首次知道了伍锦霞,而她研究女导演,就是因为读书时深感女性电影人经常不被写入电影史。她们好像故意被遗忘了。于是,一个女导演追寻另一个女导演的足迹,成为了片子的卖点。

        伍锦霞一生曾导演或制作过11部电影作品,在香港拍了5部粤语片,在美国执导了6部华语片,当时被称为“好莱坞唯一华裔女导演”,获得相当的赞誉。她平时多留短发,穿一身男西装或猎装,毕生没有与异性相恋及结婚,伍锦霞并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小姐、女士,反而比较喜欢称她为“哥”。所以同辈中人往往称其为“霞哥”,而后一辈称其为“霞叔”,但这样曾拍出轰动一时片子的女导演,在任何同时代知名电影人的回忆录里都不曾留下只字片语。伍锦霞的11部影片,大部分已经丢失,仅存《金门女》、《纽约唐人街碎尸案》两部电影。

        伍锦霞1914年出生于美国旧金山,是第三代华裔。父亲伍于泽是当地富商,生了10个儿女,伍锦霞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备受宠爱。少年时,她就是个粤剧迷和电影迷。在当地的大舞台剧院做义务带位员,为的是可以免费看戏。为满足女儿的梦想,父亲为她开办了一间电影制作公司,地址就在伍家。1935年,伍锦霞在好莱坞日落大道租了家电影厂,集资拍摄了电影《心恨》。《心恨》是一部赚人眼泪的爱情悲剧,在香港上映时叫《铁血芳魂》,《南强日报》形容这是一部“以航空为背景的时装戏,有着美国片的规模”。

        1936年,伍锦霞到香港拍摄她的第二部粤语片《民族女英雄》。片中描写一个矢志救国的女子投身中国军队,用行动证明女子也能肩负作战任务。此片1937年3月13日在港首映,其后在广州等地公映,获得广东女权协进联会嘉许,授予奖状。22岁的伍锦霞成为香港著名电影导演。此后,她接连执导了《十万情人》、《妒风花雨》、《一夜夫妻》。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她返回美国旧金山。1941年,她和赵树燊、关文清合作,摄制了“美国华语片”《金门女》,当时的《综艺》周刊有署名文章评论说:“故事浅白易明,全片满载着费斯高市(即旧金山)周围的熟见景色,特别是唐人街一带,也有海滨、金门桥公园等等。”在《金门女》中,三个月大的李小龙客串演出女婴。该片是李小龙银幕生涯名副其实的“处女作”。

        伍锦霞在拍片之余,和父亲合办了金门银光公司,购进粤语片,在北美、中南美发行,在各地华人社区的戏院放映。1946年9月,香港《伶星》报道:太平洋战争时期,伍锦霞在美洲总共发行了40多部粤语片。

        1951年,伍锦霞在曼哈顿区开办“宝宝”酒家,数度被纽约美食家评为二星食府(最高为三星食府),多年后在纽约的食经中仍然常被提及。1970年,伍锦霞病逝于纽约,享年55岁,终身未婚。

        “女性导演被忽略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美国电影之父是格里菲斯,还有一个电影之母是路易斯·韦伯,韦伯长片有20多部,短片有200多部,照样被人遗忘;我的老师是好莱坞的剪辑师,他的女儿也是剪辑师,但是父女两人都不知道谁是阿兹纳(美国好莱坞女导演),这是全球性的现象。我想在两方面给伍锦霞正名:她对华语电影的贡献,对美国电影的贡献。在1943年到1949年,只有她一位女性是在美国拍摄剧情长片的,这个说法在女性主义电影人之间得到了认可。”魏时煜对澎湃新闻记者说。

魏时煜

“我没有给她加过标签”

        澎湃新闻:这部90分钟的电影信息量很大,片中出现很多与伍锦霞相关的那一代电影人,让人应接不暇。

        魏时煜:对,关于伍锦霞私人的东西非常少,她仅存两部影片,还有一些当时的媒体报道、照片,连与朋友的来往书信都没有。拍一个这样的人物,局限性很大,但这也正是一种挑战,因为有了局限性,你才会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表现,有些风格就是这样逼出来的。当然,做伍锦霞,势必也勾连出那样一个时代,她怎么被人理解,周围人怎么和她互动,这个也非常重要。

        澎湃新闻:作为一个记录者,你有入镜,并像在对93岁的粤剧演员吴千里的采访中,还加入了自己的采访感受,为什么会这样设计?

        魏时煜:我采访的习惯是,安静地坐下来听受访者用自己的逻辑去讲故事,像是给吴千里这样的老人做采访,如果你中间打断了,他可能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自己顺顺溜溜说出来的故事,比如李小龙到了夏威夷是他去接的,而且两人还在那儿切磋武艺,这个故事他一定对人说了很多遍,说的时候非常自信。我以前会怀疑这里边会不会有添油加醋的东西,不真实。后来我发现,这也是事实的一部分,那个添油加醋会把情绪传达出来,这就是口述史的重要性,口述史里最重要的是情绪,其他的地点和时间都有误,可以之后从史料上去核实,但最个人化也是最宝贵的东西是情绪,也许那一刹那之后就消失了。

        澎湃新闻:现在人们也许还会有这样的疑问,这个21岁就当导演的女性,也许是因为她家境殷实,而她值得被拍成故事,是因为她女扮男装,非异性恋,而绝非是她电影的成功,你觉得这种标签化的东西会干扰到你的创作吗?

        魏时煜:我直到现在也没有给她加过标签,我觉得没有必要加标签。我的画外音里没有把她称作“女同”。在当时,你是拉拉,就不用结婚生小孩,如果不用赚钱养家,那你就可以做一些不同的事情,比如去拍电影。伍锦霞其实很会赚钱,她做影片发行、开餐馆都赚了不少钱,所以她才会去豪赌,一手一万美元。而且其实当时她的片子在香港非常成功。

        澎湃新闻:伍锦霞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魏时煜:怎么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胆子就那么大?她20岁的时候就在好莱坞租了个片场,她只有一米五,你会看到她在所有的照片里都比别人矮半头,但她的感觉很大哥范儿。我很好奇,她是香港的第一位女导演,上海的第一位女导演谢采贞虽然比她早很多,但是留下的材料太少,都没有办法研究,那我们能够研究的华人女导演就只有伍锦霞。

“如果没有这个纪录片,就更不会有人记得她了”

        澎湃新闻:片中说她父亲曾经把她的片子发行到古巴等地,你们有去这些地方寻找吗?

        魏时煜:我们有去,但都没有找到。因为以前的行业规矩是,发行商应该在放映了多少轮之后就把旧胶片销毁,而且香港的气候并不适合胶片保存。现在香港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的影片有400部,都是保存在旧金山的,因为旧金山是一个天气凉爽、很干燥的地方。另外,胶片轮中间有块东西是银的,有些人就是为了那一小块银子把胶片毁掉了。

        澎湃新闻:除了伍锦霞电影的缺失,在这个过程中,你觉得最艰难的是什么时候?

        魏时煜:以前我做《红日风暴》的时候,那些人都是作家,我可以把他们的书找来看,但这些演员都不写东西,所以我开拍前没有任何期待。2009年我去纽约的时候,我的助理先联系了两个人,一个人已经中风了,讲的东西不能成为完整的叙述,还有一个人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是伍锦霞,而不是采访他,就很生气,拒绝了采访。那时我觉得事情进行不下去了,一直等了两年,找到了李奇峰(粤剧名小生、电影演员),他很惊讶,说,“你们要拍伍锦霞,我还认得那些人!”这样我们才在纽约找到了小燕飞、邝万霖、马金铃、刘蝶儿等人。

        澎湃新闻:观众可能会更希望看到一个女导演是如何在片场发挥的,或者她对一个剧本的理解,这部分的缺失其实挺可惜的。

        魏时煜:对,可是我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东西就更加不会被记录下来。就连她有女朋友这件事,当时在媒体上还要互相留面子,除了一家,大部分媒体说得都很含蓄,都是以“闺中密友”、“好姐妹”来称呼。纪录片毕竟和剧情片不同,被历史埋没了的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后来有人评价,这部《金门银光梦》给所有“那些电影已经不存在了,还怎样去拍这个电影”的情况,做了个范例。如果没有这个纪录片,那就更不会有人记得她了。

        澎湃新闻:在伍锦霞的故事主线中交织了美国导演桃乐西·阿兹纳,华裔女星黄柳霜,能否谈谈这部分?

        魏时煜:我拿黄柳霜作为伍锦霞的种族标杆,把阿兹纳作为伍锦霞的性别标杆,阿兹纳和米高梅的老板永远会在一个女性角色的处理上充满分歧,所以阿兹纳拍片越来越少,压力越来越大,最后称病退出影坛。从无声片进入有声片,整个电影工业系统化了,所有的东西一系统化了,它一定是排斥女性的;伍锦霞小时候也酷爱表演,但当时从条件上来说,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黄柳霜,黄柳霜高挑又漂亮,当时被西方人称为“最完美的身材”。当时对男同性恋的歧视比女同性恋要严重,在香港当时也是这样。所以可以想象伍锦霞如果在好莱坞长久发展,她既做不了演员也做不了导演。

黄柳霜

伍锦霞跨过了文化、性别的界限

        澎湃新闻:片中其实看到了很多很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比如赵树燊拍摄的“一碗饭运动”、还有“黄柳霜回国”。

        魏时煜:其实我的设备和差旅基本上都是靠赞助的,钱都花在了动画、音乐,然后就是买这些片子上,“黄柳霜回国”的那个部分仅二十几秒就花了1000美元。1941年,赵树燊是用16mm拍的“一碗饭运动”,那个颜色非常漂亮,我完全没有调过色。其实很多人并不了解电影史,总喜欢叫“第一”,比如前阵子出了一部关于“老安康”的纪录片,说是中国第一部彩色影片,但据我所知,孙明经拍摄的纪录片要早于这部。另外,伍锦霞并不是第一位华人女导演,第一个女导演是玛丽昂·黄,她于1916年执导了一部默片《关武帝》。

        澎湃新闻:伍锦霞的餐馆还是很体现细节的部分,为什么没有拍她的菜式?

        魏时煜:我有拍。其实有一版本我剪进去了。她做菜也蛮有创意的,人家那个蛋花汤就是蛋,伍锦霞这道菜叫八宝蛋花汤,还要放些虾仁和菜,餐厅主要的三道特色菜是铁板牛肉、柠檬鸡和虾,现在中餐馆点餐率最高的菜就是伍锦霞发明的,当时中餐就只是炒面炒饭之类的,高档中餐馆就是从1950年代伍锦霞开餐馆时有的。

        澎湃新闻:4年的追随,她让你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魏时煜:我在片尾的画外音里说,“战争总是给女性很多机会,但是战争一结束,这些机会就消失了。”有朋友和我说,“你那句话太总结性了,不是描述性的。”我始终认为,当我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我一直要面对文化、种族、性别的这个界限,但是伍锦霞当初就没有感受到这个界限,或者她直接就跨过去了,这就是我最深的感触。所以我最后还是把那段话放了上去,这不代表我对她的总结,我的文本还是开放式的文本,如果你能看了片子,激起你对这段历史的兴趣,那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我也不想剥夺观众的诠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