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代最受欢迎的两种语文课本及其命运

杨焄
2015-06-07 13:39
来源:澎湃新闻

        余冠英在1941年发表书评《介绍〈精读指导举隅〉》,推荐刚由叶圣陶与朱自清合作完成的新著:“本书编撰者叶、朱两先生的学力及教授国文的经验是多数读者所知道的,他们来写这样的书,自然是十分合宜,写得好,自然更不是意外。难得的是这样的谨慎用心,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种精神也是可赞佩的。”

        这并非出自个人阿好之私,因为两位名家能够暂时抛开手头繁忙的事务,精心结撰一本旨在提高中学国文教学质量的普及读物,确实难能可贵。朱自清本人对此也相当满意,曾向初学者特别介绍:“这是详细的讲解,注重怎样分析语文的意义。恕我‘戏台里喝彩’,推荐了自己的书。”(《中学生与文艺》)尽管全书只选了六篇文章作为示范,但两位作者都为之倾尽全力。其中一篇是胡适的《谈新诗》,由朱自清负责撰写《指导大概》,就充分发挥他在新诗创作和研究方面的优势。

        他推出过个人的新诗、散文合集《踪迹》,又与俞平伯、周作人等合作出版新诗集《雪朝》;还受托编撰了《中国新文学大系》中的《诗集》部分,并为此撰写《现代诗歌导论》,开篇就从胡适的新诗以及相关论述——其中就包括《谈新诗》——入手进行评述。显而易见,他是最适合撰文评介《谈新诗》的人选。

        《精读指导举隅》出版后不久,叶、朱两位又继续联手编撰《略读指导举隅》,仍然一如既往地抱着“谨慎的用心的”态度。在确定选目时,就经过反复推敲。最初拟定的书目中还包括梁启超的《常识文范》——中华书局在1916年郑重推出这部《饮冰室合集》的精选本时,就特别强调它“实具有普通国文读本之性质,可为学校用,亦可为自修用”(《常识文范·例言》)。

        然而以“屡变”且“善变”著称的梁启超,终究赶不上时代的“骤变”和“巨变”。到了1941年,针对好友浦江清提出应以《古文观止》作为高中文言教材的倡议,朱自清评说道:“我想再加两部书补充《古文观止》的不足:一是梁启超先生的《常识文范》(中华版),二是《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新潮社版)。这两部书里所收集的都是清末和民初的杂志文字。梁先生的文字比较早些,典故多些,句式也杂些,得仔细选录。蔡先生的却简明朴素,跟现行的应用的文言差不多,初中里就可以用。”(《论教本与写作》)尽管仍作郑重推荐,但对梁氏已略有微词。

        而在次年发表的《论大学国文选目》中,朱自清更加直接地批评说:“其实就是梁启超先生的文体,也已和新文言隔了一层,他的《常识文范》早已不是‘文范’了。”在反复权衡之后,《略读指导举隅》最终还是舍弃了略显落伍的《常识文范》,而择取相对简洁明白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可见两位作者为此颇费斟酌。朱自清病逝后,叶圣陶在总结亡友的毕生业绩时特别提到:“又有《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商务版,与圣陶合作),这两本书类似‘教案’,希望同行举一而反三。”(《朱佩弦先生》)尽管下语极有分寸,但足以证明这次合作在他心中的地位相当重要。

        然而这两种凝聚作者极多心血,且在当时极受欢迎的国文读本,在五十年代以后的命运却颇为坎坷。台湾商务印书馆虽曾将两书先后收入“人人文库”和“新岫庐”丛书中予以重印,但鉴于叶圣陶出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等职务,为避免政治上不必要的麻烦,遂将署名由原先的“叶绍钧、朱自清著”擅自改为“朱自清著”,直接抹煞前者所作的贡献。而在中国大陆,这两本书的多舛命运更令人唏嘘感慨,数十年间居然从未付梓,几乎湮没无闻。

        虽然叶圣陶曾经主管着整个国家的出版行业,但对此也束手无策,甚至很少再提及它们。原因其实很简单,两书选目包括蒋中正的《第二期抗战开端告全国国民书》、胡适的《谈新诗》和《胡适文选》,这些只能作为控诉和批判的对象,怎么配得上研读和欣赏?另外还有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书中宣扬的“亲子之爱、师友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夏丏尊《〈爱的教育〉译者序言》),也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氛围格格不入。因此,虽然朱自清因为“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而受到过最高领袖的表彰,叶圣陶在1949年后更是长期身居文教、出版界的要职,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两本书无疑是乏人问津,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直至1988年,河南教育出版社才将两书合订为一册印行,在《出版者前言》中曾道出个中缘由:“叶、朱两位先生的这两种书,既是教师教学的借鉴,也是学生自学的门径,可惜由于种种原因,绝版已四十余年,现在合为一册修订重印,仍有实用和研究价值。”只是仍将《第二期抗战开端告全国国民书》《胡适文存》两篇径直删去,看来对于“种种原因”还是颇多顾忌,不敢稍越雷池一步。不过合订本仍有值得关注的地方,重编者在《编后记》中提及:“叶老病愈出院回家,得知我正准备编这两本书,当即指出,《泷冈阡表》一文最后一段讲官职的地方当时未说周全,现在既然重编,需要补充。随后,就将这一段改写了。

        叶老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对读者如此认真负责的精神,令人无限感佩,更值得我们后辈学习。”其实,叶、朱两位早在当年就有过频繁的切磋交流,“把稿子交换着看,提出修正的意见,修正过后再交换着看”(叶圣陶《〈读书指导〉后记》)。在叶圣陶当年的日记中,曾提到自己把《泷冈阡表》的《指导大概》“寄佩弦,请其审阅”(1940年9月28日),不久之后,“得佩弦信,专述看了我稿之意见,大体上均表满意,提出一二点商量处,皆无关重要。切磋之乐,余素鲜尝,今乃得之于佩弦,快甚”(1940年10月15日)。可见编撰之际并未率尔操觚,而是往复商讨,精益求精,否则又何必如此认真修订呢?

        不妨先看看改写的具体情况。欧阳修《泷冈阡表》位列《精读指导举隅》首篇,在叶圣陶执笔的《指导大概》中,曾对各段大意略作提示,其中说道:“第七段记作表的年月与作表当时自己的赐号、官职、封爵、禄秩及名字,也是传记一类文字的格式。”经过修改之后,内容大为充实:“第七段记作表的年月,并署名。年月日文字这样完备,可省的也不省是表示郑重。这是作父亲的墓表,所以自称‘男修表’。名字上面写自己的官衔,也是碑志一类文字的格式。这里所叙官衔,从‘推诚’到‘特进’,是荣衔,非实官;观文殿学士本来是官名,但非曾执政者不授,也是荣衔;从‘行兵部尚书’到‘安抚使’,是现任的官职;‘上柱国’是勋位;‘安乐郡开国公’是爵号;‘食邑’‘食实封’若干户,是禄秩,与封爵连在一起的,只表示秩,非俸给的数目。”

        不仅对个别措辞仔细推敲,将“传记一类文字的格式”改为“碑志一类文字的格式”,显得更为贴切准确;对于原先语焉不详的职官情况更是不厌其烦地详作交代。只是增补的内容稍显琐屑,无关宏旨。但“可省的也不省”,不也正是为了“表示郑重”吗?时隔半个世纪,历经多次运动,步入暮年而读写俱废的作者仍然如此不惮繁难,说明内心深处其实并未忘情于斯,尽管那一次呈现给读者的并不是原书的全貌。

        所幸中华书局在2013年终于又将两书收入“跟大师学语文”系列中重新刊行,并恢复了原先违碍的篇目。只是其中内容均依照四十年代商务印书馆所刊版本,并未参酌合订本中所做的补充修订。另外,两书原本都列入叶圣陶策划的“国文教学丛刊”之中,因而在商务版的卷首都有时任国民政府四川省教育厅长郭有守的《国文教学丛刊序》。可在中华新印本中却径予删除,并无任何说明,也许仍有“种种原因”横亘胸中。其实此序本由叶圣陶代笔(参见1941年1月9日叶圣陶日记),对于了解两书的编撰旨趣及出版背景多有助益。日后两书如能重印,似当附上《泷冈阡表》的改正稿和《国文教学丛刊序》,以见其始末原委。惟有如此,所谓“对读者如此认真负责的精神,令人无限感佩,更值得我们后辈学习”云云,才算真正落到实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