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徐复观最后日记：涉及余英时、陈寅恪、蒋介石
【编者按】本文摘自《无惭尺布裹头归•生平》（九州出版社2014年7月版），系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复观人生最后阶段的日记，虽是一鳞半爪，吉光片羽，但内里蕴藏了不少信息，颇值留意。经授权，摘录部分片段在私家历史发表。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现在悔也无益。十月十一日由台返港，病体似有进步，我想把零细的感想纪录下来，又因循了十多天。
从今天起，写了试试。
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六日
1980年
十月二十七日 天阴
汪宗衍先生来信，内附汪世清先生补充余英时教授《方以智晚节考》补论的材料，即转余教授。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我们精神上最大的挫折，在于我们没有可归的故乡，因而没有真正的家。由此而可了解中国“狐死正首丘”、“木落归根”的深切意。孔子是“东西南北之人”，依然是死在他的故乡，所以他死前的精神，应当是安定的。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天晴
五更时做一梦，见故奉化蒋公，另一统治者（梦中亦不识其人）并坐，我向他解释集权（实即指独裁，梦中似避忌用集权两字）与民主的利弊。大意谓为解决问题，集权在短期内较民主为有效，但不能持久。民主的效力似不如集权，但可以持久而不败。
蒋公问故（编者按：“故”似为“何”字之误）以会如此，我答谓集权将国家权力集中于政府上层少数人之手，时间一久，则必成为今日中共的官僚主义。因权力对人而言，必发见腐蚀作用。民主则社会权力与政府权力，可以发生制衡作用，所以民主政治中的官僚主义，容易受到限制。集权政权仅植基于国家中特殊土壤之上，时间一久，此特殊土壤亦且受到一般土壤的敌视。民主则植基于一般土壤之上，故根基较集权为深厚……初醒时犹能记忆解释得极有条理，蒋公亦神色怡悦，但未及政权转移之重大问题。
蒋公已去世数年矣，今日而尚做此梦可谓奇矣，故记之。
十一月一日星期六 天晴
接武汉师范学院寄来有关太平天国书籍二种。甚为不通。又托我代买简又文著作。余甚拟退还，因系彼所受赠于他人者也。出街恐难作（编者按：“作”字似为“买”字之误）到。
今日校阅《宋诗特征试论》稿完毕。其中析论之精，综贯之力，来者不可知，古人与今人，谁能企及于一二乎？为之叹息。
十一月十六日星期日 天晴
连日偶翻阅熊十力先生的《乾坤衍》，其立言猖狂纵恣，凡与其思想不合之文献，皆斥其为伪，皆骂其为奸。其所认为真者仅《礼运•大同》篇及《周官》与《公羊》何注之三世义及《乾》、《坤》两彖词，认定此为孔子五十岁以后之作。彼虽提倡民主，而其性格实非常独裁……我不了解他何以疯狂至此。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天晴
阅陈寅恪《寒柳堂集》，《论〈再生缘〉》及《韦庄〈秦妇吟〉校笺》早已阅过，余率零碎。彼极反对清末今文学派，此点与我不谋而合。他说清末革新运动有二派，一派是康有为们的托古改制，一派是他的祖父、父亲及郭松杰（编者按：“松杰”似为“嵩焘”之误）们的径取法西洋。所以湖南的维新运动，并非因梁任公在长沙时务学堂讲学而始兴起。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六 天晴
十时左右陈楷文、陈联波两同学来。陈楷文最近陪其母返故乡汕头，据谓较三十年前更落后。……凡事不送礼物便办不通，最低者为烟酒。现时流行的谚语是接洽事情，总要先“研究研究”，盖“研究”与“烟酒”同音，意指送烟酒才可以办得通。乞丐甚多。对乞丐的态度很坏。
下午一时半出门到研究所参加所务会议。因精神不佳，中途退席返寓。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二 天晴
接贺麟先生寄来贺节片。贺先生为西南联大名教授，教黑格尔哲学，一九四三年我在昆明曾住一月，曾去看他一次，向其请教辩证法中的若干问题。事隔三十八年，他居然还记得我，至可感念。赠与湖北省立图书馆之著作，他们已收到，来信致谢。接刘述先来信。
1981年
一月二日星期五 天晴
过海到玛丽医院黄医生处验血，结果与上次相同。在三联书店买书数种。每月到三联买一次书，成为生活习惯。所买之书未必能读，然买时感到快慰，不买如有所缺欠。路上因成打油诗一首：
死压床头尚买书，分明浪费也区区。
莫愁死后无人读，付与乾坤饱蠹鱼。
一月三日星期六 天晴
上午准备写《华侨（日报）》上的文章，中午与世高到艺术中心，原来是林风眠先生请客，因为他在杭州当艺专校长时，艾青当了不到一学期的学生。并且是他劝成艾青到巴黎去留学。我们坐了一下，艾青夫妇来了，身体很好，但有些呆滞。意志力很强。
我劝他把经历的事故为历史写出来，他的太太说不必写了，但他说“你（指自己的太太）的话是代表谁的”，意思还是要写。他送了我一册诗集，我送他一册《中国文学论集》。返寓后休息。
一月十日星期六 天晴
在翻阅《韩诗外传》中见孔子答子贡如何可以休止的故事，孔子最后说，“学而不已，阖棺乃止”。此种精神实对我的一种鞭策。
一月十五日星期四 天晴
收到日人亚细亚问题研究会寄来《一个读书人之节操》一册，系景嘉先生校录《梁巨川殉世遗言录》，并由池田笃纪君译成日文。景嘉系旗人，其所特重视此书，以梁本蒙古人，殉节于清室之故。
一月十七日星期六 天晴
中午访杨力宇君于富都阁。杨谓在北京在两次宴会中，中共皆提到我，称道我在学术上之成就。
杨并笑谓：“现天安门的四张照片已撤除，徐先生不妨去走走。”
一月二十日星期二 天晴
世高问看过《七十年代》潘晓的《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没有，我说未看。她认为应当看，我于晚饭前看了，真是惊心动魄的一篇文字。年来世高常以某些新闻或文章提醒我，都很有意思。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天阴
美国人质获释。列根【澎湃编者按：即里根】于昨日就美国第四十任总统职。
卡特竞选失败，直到人质获释为止，他及其官员，没有丝毫放弃他们的责任，不把难题拖给下任。而列根在未正式就职以前，绝对尊重即将交卸而尚未交卸的政府的职权；此种民主政治方式的运行，真乃最高的政治理想。中国最落后的是政治。
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天晴
接程沧波先生来信，知航寄给他的钱锺书《管锥篇》竟未收到，想在邮局检查中被没收。钱书未染……丝毫气息，检查者太无知。
二月十四日星期六 天晴
逯耀东君夫妇来谈甚久，在此午餐，涉及某君情形，甚叹钱穆、唐君毅两先生之未能培养人才也。
五月五日星期二 天阴
继续写书并看陈公博的《苦笑录》。深感国民党内部之乱，汪精卫所负责任最大。
昨日所收苏文擢先生来书中附诗一首：
浮海胸涵域外春，别从颐养究天人。
千秋待访明夷录，小劫还观自在身。
国士投闲天尚醉，胡医著手药能神。
遥知餐卫非吾土，归及西风理鲙莼。
依韵和一首：
域外逢春不当春，绿茵一径独行人。
歌风台畔休闲地，竞技场中老病身。
知己相褒聊慰藉，远书乍读倍精神。
湖山溪涧皆吾土，何日相邀共鲙莼。
收到陈耀南先生寄来气功养病书二册，乃杨逢彬先生所赠。
与杨先生不相识，闻系杨树达先生之孙。
七月十三日星期一 天阴
接黄彰健先生来信，以其对康南海之考证，自比于阎若璩之考证《古文尚书》，可笑。
接余英时先生来电话，谓约和陈荣捷教授等三人于八月二日合请我在纽约吃饭。
七月十四日星期二 天晴
陈荣捷先生今年八十岁，寄一诗贺之：
域表巍巍老学人，一空门户独传经。
鸠摩译舌通胡汉，伏胜遗篇照古今。
海外紫阳存一线，梦中赤县恋残春。
从来名德关兴废，长保金刚不堪身。（编者按：“堪”字疑为“坏”字之误。）
七月十五日星期三 天晴
接翟志成寄来《明报月刊》六月号所刊出陈胜长《周官非古文质疑》，系批评我之《周官成立之年代及其思想性格》一书者，文字老练而态度恶劣，内容幼稚，殆潘重规托名为之。下午写一文答复。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先雨后晴
阅胡耀邦鲁迅百年纪念会上的讲话，非常纳闷。
1982年
一月十二日星期二 天阴
在附近山上晨运，精神很坏。回蒋彦士先生一信，请其设法勿使特务扰乱陈君映真的日常生活。
二月十二日星期五 天阴雨
（高）化臣兄来。老同学多位来。淑女留煮一鱼汤。照钴六十。
【编者注】徐先生因癌细胞扩散，执笔时右膀剧痛，由于其他工作尚未了，再无精力写日记，故“最后日记”至此日为止。二月八日徐先生由港赴台大医院检查，始知癌细胞已扩散。二月十四日照射“钴六十”后，发现双腿瘫痪，自此即卧病不起。尝口述遗嘱：“余自四十五岁以后，乃渐悟孔孟思想为中华文化命脉所寄，今以未能赴曲阜亲谒孔陵为大恨也。死后立即火化，决不开吊。骨灰移于何处，由世高及子女决定，望子女善养其母也。”不久，病情急遽恶化，和死神搏斗近两月，终于在四月一日下午五时五十分与世长辞。天地闭，大贤隐，草木同悲，呜呼痛哉。徐先生生前曾替自己预设墓碑上的文字：“这里埋的，是曾经尝试过政治，却万分痛恨政治的一个农村的儿子——徐复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