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德里达逝世十周年:那一夜之后,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

埃莱娜·西克苏(Hélène Cixous)
2014-10-10 21:21
来源:澎湃新闻

        按:2014年10月8日是德里达(1930年7月15日-2004年10月8日)逝世十周年纪念日,当代重要的女性主义作家和思想家埃莱娜·西克苏(Hélène Cixous)近日在法国媒体Le Populaire上发表深切的悼念文章。西克苏是德里达生前的亲密朋友。1980年代以来,西克苏一直在法国国际哲学学院开设专题研讨班。德里达2003年出版的著作《起源,谱系,文类和天才:档案的秘密》即以西克苏的著作为主题,西克苏也是德里达在其著作中唯一给予持续关注的女性作家。

埃莱娜·西克苏与雅克·德里达。

        2001年9月11日,我给他打电话:快告诉我,你觉得发生了什么?我很惊慌,而他当时在上海,正要去美国,那个他正要去谈论的西方国家。当时德里达已经开始思考那难以置信的事情,那还没有名字并让我们惊恐的事情。布什总统在空中挥舞的“战争”一词已经过时了!从那一刻起,战争和敌对的历史改变了其形象。20个世纪一越而过。

        对我们惊恐的头脑来说,幸运的是:雅克·德里达在那儿,这位永远的守夜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废墟之上构思新的方法,他提炼出911的概念,并以其严肃而无畏的方式点亮应急之灯。这是他普罗米修斯的一面:赋予人性以意义的光芒。他是关注世界局势的哲学家的典范,他既思考档案,也关注正在发生之事,他是所有时代的阅读者,带着一种睿智而清晰的警觉。

        那么,现在,今天,我们该如何称呼那正在到来的不可能的事物?如何称呼那事件,那最残酷的暴行,那对他者的仇恨?什么又是友谊?我们又该如何面对那些大人物政治上或私底下的卑劣勾当?面对谎言,我们该说些什么?对世界的不公,我们又该做些什么?我们那些奇特的、认友为敌的自体免疫性冲动又代表了什么?为什么以捍卫为名,我们会走向自我毁灭?告诉我。如果没有哲学的战斗以使微光在碎屑中闪现,我会对一切灰心绝望。而美国,那欺骗与腐败的殿堂,会是我们的命运吗?德里达为我们指出逃生的方向:不断努力减少邪恶,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要诉说他者,并向他者诉说。

        民主,那又是何物?那各式各样贪婪而又不公的平庸与乏味就是民主吗?我们总说,民主正在到来。那么它是不存在的吗?当然并不是这样,它以正在到来的方式存在。这便是承诺的意义,无论我们是否信守。通过记忆和遗产,德里达已成为欧洲的一部分,而作为欧洲的公民,我们因为一个梦想聚集在一起。梦想民主,这已经不错了。在其各种尝试和摇摆中,这个梦想让我们确保(男)人的权力。那么女人呢?德里达说,从一开始,女人和男人就是平等的。

        这正是当前民主制度的盲点所在。当前的民主仍是一种顽固而幼稚的男权主义民主。如同三千年前那样,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兄弟之邦,兄弟之间或者友善或者敌对,但这绝不是姐妹之国。正是因此,德里达首先以阳具中心主义之名对那些支配冲动的联合体加以清算,而正是这些支配冲动剥夺了所有“他者”的尊严。在其童年时代,德里达就曾因维希政府的反犹法规被驱逐出学校,他很清楚被驱逐者的痛苦、羞辱、不公和那无法抹除的烙印。他永远和那些无捍卫之力的人在一起。孩子、女人、外国人、梦想者、诗人、无意识者、犹太人、动物、移民、流亡者,他和所有这些人一起受苦、共同反抗。

        女性的声音缠绕在他的文本、他的身体之中。当他写下“我所是的动物”(l’animal que donc je suis)时,我们应该相信:他就是动物,他追随着动物。摧毁那些阻碍我们生存的壁垒,让他者存在,开放,和他人一起忍受,这正是德里达以其全部身心、在其全部性情和无意识中倾力所向的事业,因为凭借其哲学,德里达真正体现了la philia,爱。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爱是彻底的爱,他把爱带到性别和梦想之中。德里达是一个温柔的人,他对发生在他者,也就是他自己身上的事非常敏感。他感受着自己的痛苦,他母亲的痛苦,别人的痛苦。还记得有一次,我上了年纪的老母亲摔了一跤。他喊道:哎唷!就好像两个人一起跌倒。

        塑造人的,正是这种好客(l’hospitalité)。好客是他采用的主题之一。德里达并不愚蠢,他知道这个尊贵的诫令带给我们的界限。宾主(l’hôte,译注:法语中既有“主人”又有“客人”的意思)、敌客(l’hostis,译注:既有“客人”又有“敌人”的意思)不可避免的缺点和伪善:待客三日,不能更多!第四天就以仇敌待之:够了,外国佬,滚回家去!德里达建议把这称为好客。可是,我们又该如何命名,在2004年10月8号到9号之间丢失了的那个时刻呢?在那一刻,雅克·德里达开始了“生命之外的生命”。在那一夜之后,德里达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将如何重返生活?

        你只要在我的位置上读我的书就好了,他曾向我建议。我抗议(我认为他是不朽的)。不过,这正是我所做的事情。要理解这个世界,我们不能没有他的帮助。这是不可能的。但人之所以思考,正是从他们不可能做到的事出发。正是借助他(曾)为我们带来的那些充满魔力的词语,我才能够思考:留下来,守护着,继续,生存,思考如何思考……在这些词语中,还有那个他将会使之与法语连结在一起的不可批驳的词语:他承认,他对法语有一种无法割断的依恋,他竟然说,“没有法语我将无处依存。”

        德里达正是我们的哲学家中最具诗人气质的一位。他的全部哲学都是以法语向法语致敬:正是因此,如他所说,斟酌词句和思考才是友谊关系。在思想和意义之间存在着一种友谊。出于友谊,他将我们带向友谊。我们也同样被友谊支撑,支撑着友谊,如同一种赐福。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就在他去世前,德里达在Fichus这篇演讲致辞中向我们详细讲述了他幻想中存在的一本如同电视节目导览的书,它将包括他梦想撰写的七部著作的写作计划。通过我们的阅读,这七本书已被写出。接下来就要是创作第八本了。

        附注:友善提醒,不要让思想著作消失。行动起来:到书店去买书。

        (胡新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