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青年与文艺青年看《黄金时代》有什么不同?

李元未
2014-10-03 15:34
来源:澎湃新闻

        一个对于萧红毫无知识的普通青年,以自己的方式去拼贴出了一个名叫“萧红”的女作家,去体验了她“精彩”的一生。而在进影院之前就把自己装得满满的文学青年,他们还能获得多少?不过,不会有太多的普通青年去为《黄金时代》的票房埋单。

《黄金时代》的市场人群定位是文艺青年和文学青年。IC 图

        

        我是跟文艺指数趋近于零的表妹一起看的《黄金时代》。对于许鞍华,她一无所知;对于这部电影,她此前完全没有关注过;对于萧红,她闻所未闻;对于现代文学,她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她走进电影院的原因只有一个:我埋单。

        电影看到中间的时候,表妹恍然大悟似的地对我说:

        “哦,原来萧红还是很有才的嘛。”

        “是啊,她是个作家”。我为自己忘记做最基本的人物简介感到抱歉。

        “原来鲁迅说话这么矫情啊!”

        “没有,这是把鲁迅写给萧红信里面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变成了台词。”在整部影片中,鲁迅是表妹唯一知道的人物,这还多亏了语文课本。显然,电影纪录片式的叙述方式,已经让表妹对影片完全真实地还原历史人物和历史场景确信不疑,以至于她误认为鲁迅平时就是用这种“矫情”的方式在说话。然而即便如此,曾被160多分钟的《变4》催眠的表妹,在《黄金时代》170多分钟的观影过程中,除了对因久坐导致的屁股不适抱怨了几句外,总体上还算是看得饶有兴致,中途竟也没有离场去厕所。

        “你居然不觉得这电影难看?”我想到网上铺天盖地对这部片子的吐槽。

        “还好啊,我觉得萧红的人生还是很精彩的嘛。”

        种种迹象显示,《黄金时代》的市场人群定位是文艺青年和文学青年,这不仅表现在影评人和学者都已纷纷指出的,该片拥有一个“无一场无来历”、史料极其翔实的剧本,更表现在其中那些需要用相应的文学史知识填满后才能更好地理解影片意义的“空白”上。《黄金时代》中经常会出现某些片段,它们被省略掉了历史背景或者原因,只保留事件的结果和当事人的反应,这似乎暗示了观众要用自身的知识积累去补足历史语境的空白,否则就会产生一种突兀感,甚至造成理解上的困难。

        留白其实是许鞍华电影常用的一种表现形式,与她克制、冷静的叙事风格紧密相关。但在她以往的电影里,留白是为了给观众在体验过她压抑的叙事之后,预留出可以让情感与想象尽情释放的空间,这是可以自由发挥的空旷地带。但《黄金时代》中的那些空白,很多已经被已有的历史叙述、既有的观点所牢牢占据,只是在影片中缺乏应有的交代,在有相当文学知识的人看来,这不能用想象而是需要用实实在在的知识来补足的。

        于是,文学青年和文艺青年们做足了功课,带着关于现代文学和现代史的大量知识,带着关于萧红、萧军、端木蕻良、鲁迅、许广平、丁玲等人固有的形象走进了电影院。影片表现出来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他们都找到了史料的对应物;影片没有表现出来的空白,他们也通过记忆的搜索功能做出了很好的注解。那么对于这些已经把自己装得满满的观众,他们还能从电影里获得什么呢?不能,思维的惯性和知识的先入为主,成为他们打破既成历史叙述中的前因后果,去重新想象和体验的巨大障碍。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事实从它成为历史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作为一个完成的统一体而存在,事实散落成碎片,被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方法拼贴出不同的故事,讲述成不同的历史,成为不同的知识。

        在《黄金时代》里,萧红和她的亲人、爱人、友人一起,通过小说、诗歌、散文、回忆录、书信等方式提供了关于“萧红”的无数碎片,但许鞍华并没有把这些碎片拼贴成一个完整的关于“萧红”的故事,她只是将碎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起来,但依然散落着。一个对于萧红毫无知识的普通青年,在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以自己的方式去拼贴出了一个名叫“萧红”的女作家,去体验了她“精彩”的一生。也拼贴出了与萧红相关的其他人物形象,比如端木蕻良,看到他追求萧红时,表妹说:“这个端木好有心计”;看到他独自离开武汉去重庆时说:“端木真猥琐”;看到他在炮火中保护萧红、照顾萧红时又说:“其实端木还是挺好的嘛”。

        但不会有太多的普通青年去为《黄金时代》的票房埋单,——表妹的电影票毕竟也是由我来付钱的。然而也许,下次她再去香港的时候,除了买包和化妆品之外,还会去寻觅一下萧红的足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