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雷希特专栏:八十岁,这个犹太歌手仍然戴着破旧呢帽巡演

【英】诺曼·莱布雷希特
2014-09-25 19:24
来源:澎湃新闻

        在1972年“电线上的鸟”的巡演尾声,有一段影像记录,莱昂纳德·科恩因几个月的奔波和演出而精疲力竭,没有力气上台谢幕。他在后台啜泣,演出经理绝望地害怕如果科恩不出去说几句安慰的话,热情的粉丝们会把这地方撕个粉碎。

        托尼·帕尔玛拍下了这一时刻,揭示了艺术和艺术家之间、表演者和公众之间无法言说的紧张。马勒爱引一句《圣经》里的话“我不让你走,除非你祝福我”,这捕捉到了音乐行当的终极局限,只有通过了外部检验,才能继续音乐道路。而在这一框架中,38岁才大器晚成的科恩,竟然要与命运拧着干。

        今年9月21日,是科恩的八十大寿。他依然戴着破旧的呢帽四处巡演(这顶帽子也有自己的脸书页面),唱旧如新,不向潮流的变幻口味低头。不少人讨论这顶帽子是呢帽(Trilby)还是软毡帽(Fedora)。犹太人不会纠结这个问题,我们称之为“Shul Hat”,它曾经是安息日早晨走去教堂祈祷时成年男子必须戴的。

        科恩对自己的身份没有困惑。“我是个犹太人。”每次面对哲学猜想时他都这样重申。1993年他在报纸上写道:“我父母珍视的记忆会被(好莱坞)记者说我是佛教徒的误报而受到干扰。我是个犹太人。”

        想想他用的“干扰”一词吧。若科恩说出这词,带着那蒙特利尔法语腔的模糊元音,整个儿就浸透了塔木德式的反讽。只消一个词,你就能触到科恩的精华。

        一个粗鲁的记者曾在耶路撒冷逼问他:“你是虔诚的犹太教徒吗?”科恩回答:“我一直践行。有时我会害怕上帝……犹太链条的一部分,就是使自己在那个方面更敏感。”

        他对信仰的投入如此真诚自然,如今他已步入犹太圣人所称的英雄年纪,我们是时候尝试透过科恩所坚信的信仰传承的棱镜来探索他作品中的词、乐和思想了。

        在浮名转瞬即逝的花花蝴蝶中,他有着少见的道德力量。没有乐手能像他那样在事业沉浮间保持一种平衡,荣辱不惊,不受塞壬的捷径引诱。科恩的力量有明显的来源。他九岁丧父,从小与博学的祖父亲近。他祖父编过希伯来同音词辞典。他从小便知,听上去一样的词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词源和含义。

        科恩的歌词永远别有意味。他的《电线上的鸟》也许意味着家居环境的平静栅栏,但也可能是集中营的围墙,一个灭绝之地。在极度贫困、生活难以为继的环境中,科恩唱出了内心的解放:“我尝试用我的方式寻找自由。”他用惯常的双面性描述这首歌是“一首祷词,一首赞美诗”。

        在《艾萨克的故事》里,他九岁,他父亲搭了一座圣坛,将个人历史转化成了一种弗洛伊德式的叙事。当苏珊“领着你去她河边的小屋”时,她同时有许多动作,而其中只有一种是与性有关的。

        “我没法追踪每只坠落的知更鸟”,这是科恩在《切尔西饭店二号》的幸运口交之后写下的挽歌,知更鸟(Robin)代表了一个男人必须失去的许多东西,更别说电线上的鸟了。这样的隐喻和转喻数不胜数,可能有许多来自于祖父的教诲。

        科恩对性解放的态度有一意以贯之的伦理基础。犹太经文中的情色是直白的,无论是先知何西阿对出轨的妻子表达愤慨(“叫她除掉脸上的淫相和胸间的淫态”),还是塔木德经里规定的丈夫的肉体义务。科恩不认为神圣和尘世欢爱之间应有所区隔。在雅致大方的婚礼歌《伴我舞到爱尽头》中,他唱道:“噢,等宾客散尽,请让我欣赏你的美/让我在你身上感受他们在巴比伦的扭动/慢慢带我领略禁色/陪伴我舞到爱尽头。”在科恩的渴望中,爱的尽头就是上帝给人类的终极礼物。

        科恩一早爱上诗歌是读了加西亚·洛尔迦的诗。他少年时深受西班牙节奏的影响,开始苦练古典吉他。他靠着父亲留下的一小笔遗产,出版了几本诗集和一本高度情色的小说,在加拿大招致一片激愤恶评,《波士顿环球报》甚至说:“乔伊斯根本没死:他在蒙特利尔借着科恩的名字活得好好的。”1960年代的几次革命浪潮中,科恩都是边缘乐手,他要学的是人性,却半途而废去了一个希腊小岛,从远处反思新时代。

        年过三十之后,他遇见了加拿大民谣歌手朱迪·柯林斯,对她说:“我没法唱歌,没法弹吉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首歌。”她答道:“莱昂纳德,这的确是一首歌,我明天就去录音棚。”

        《苏珊》立刻走红。一天晚上,柯林斯邀请科恩上台与她一同演出。“朱迪,我没法唱,”他抗议道,“我会尴尬死的。”不过他一上台,就收获了无数“远道来自中国的茶叶和桔子”,观众们立刻感受到了他无与伦比的魅力,尖叫着要他回来。一个明星诞生了。

        科恩对《苏珊》的评价是对的,这不是一首歌。它有清楚的主题但没有展开或副歌。主旋律“领你去河边小屋”太过低沉,没有高音的发挥空间。它一直保持着一个调子,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低声哼哼。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首祷文。

        1985年,科恩说“我小时候每个礼拜六早晨都去犹太会堂”,还背诵了一首祷文,这让当时在场的波兰听众惊讶不已。他告诉传记作者,他“喜欢犹太会堂里的音乐”。这一说法在他几首最有名的歌里得到了证实。

        在他家里的波兰阿什肯纳兹的犹太仪式中,许多宗教音乐接近于没有抑扬顿挫的单调吟诵,这有助于在嗓音优美和五音不全的祷告者之间培养出平等之感。《苏珊》正是这一类型。它适用于安息日早晨的祷告音调,连结尾也是度身定制。它更像是祈祷而不是一首歌曲,它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就像另一首歌《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南茜》将我们置于持续的现在时,情况可能好也可能糟,或者根本没有结局。一切只有上帝才能决定。

        多数情况下,科恩会被人比作诗人歌手,而他的一些歌曲中的宗教仪式暗示则表现出了明显不同的特质。鲍勃·迪伦对超越精神毫无感觉,他第一关注政治,第二关注个人。科恩第一关注个人,其次关注神秘事物。在写同一主题时,他们好像硬币两面。比较一下迪伦的《不是我,宝贝》和科恩的分手歌《再会玛丽安》,对迪伦来说,裂痕是无法弥补的——“从我窗口走开”;对科恩来说,可能性和重修旧好的大门永远敞开——“我们是时候开始了……”

科恩在舞台上和唱片里红了二十年,接着遇到了瓶颈。1984年他年近半百时,CBS唱片公司拒绝发售他苦心创作的新唱片《多重身份》,令他沮丧至极。CBS的老板沃尔特·耶尼科夫宣布:“莱昂纳德,我们知道你很伟大,但我们不知道你到底好不好。”这一判词应和了更宽泛的乐评界对科恩地位的迷惑,于是音乐产业将他踢到了地狱边缘。

        科恩在一个小厂牌发行了《多重身份》,销售点滴零碎。他的名气在走下坡路,竟然放下身段在电视剧《迈阿密风云》中露脸。迪伦欣赏他写的一首新歌,在巡演中唱过,但《哈利路亚》一直未被认可,直到约翰·凯尔以及后来的杰夫·巴克利把这首歌录进唱片,同时将科恩的圣经式情色幻想变成了冷硬的大众市场工具。巴克利的早夭让《哈利路亚》带上了悲剧的宏大。斯皮尔伯格在《史莱克》配乐中用了这首歌,电视真人秀上它也一再被歌唱。一代人见证了《哈利路亚》从默默无闻变得脍炙人口,然而无人关心科恩的初衷。

        他写这首歌花的时间比任何歌曲都多,整整改了八十稿,因为没有灵感曾在宾馆里以头抢地。《哈利路亚》讲的是一个弗洛伊德式的负疚故事,大卫王看中了拔示巴,便谋杀其夫以迎娶她。歌曲背后的问题是,伟大的创新是否会源自可怕的罪行,成就是否能带来宽容。科恩说《哈利路亚》是“一种坚定我对生命的信念的欲望”。它与创世之源是如此接近,为科恩在万神殿赢得了一席之地。

        直到他再度遭遇不幸。在新世纪开始,他发现他的私人会计和情人偷偷地剥离他的资产,致使他步入老境后一文不名。背信的情人锒铛入狱,而七十多岁的科恩还要重新唱着《哈利路亚》上路巡演。

        他凑近麦克风有如耳语,面对带着不同问题的观众,用残酷经历得来的残酷真相提供些许慰藉。每一站巡演他都会在歌词里加一句:“我不是专程到赫尔辛基(汉堡,或任何城市)来骗你。”听众频频点头,好像听到了祝福。

        “9·11”之后,科恩曾提醒“在犹太传统中,人们应谨慎小心,不要试图去安慰无法被安慰的人”。2012年1月他又写出了一首名曲《旧思想》,“他想写首情歌/一首宽恕的赞美诗/坦然接受失败的指南……”没有人比他更懂人生的局限。

        他的嗓音已无法在低音区以上吟唱,也无法一口气唱完一句歌词,但他的一意以贯之叫人吃惊,他的信念之根从未动摇。他的穿着打扮像一个去做礼拜的犹太教徒。他从头到脚都是个犹太人,一个过客,一个寻觅者,永远居无定所。“我从一个宾馆换到另一个宾馆,有时得了上帝恩典,就能写出一首歌来。”他说。

        80岁的莱昂纳德·科恩在他那一代人中鹤立鸡群,预见了何种价值能够名垂青史。其他音乐家比他富有,比他出名,有前呼后拥的粉丝陪伴晚年。科恩从未改变,对他的听众彬彬有礼,保持着好奇,一直期待着新的发现。

        在1972年那个疲惫的巡演末场演唱会,他哭湿了每个同事的肩膀,之后他擤擤鼻子,擦干眼泪,走上黑暗的舞台。“我只想告诉你们,谢谢,晚安。”想想那些他说过的话,唱过的歌,这听起来真的像祝福。

(盛韵/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