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每年填海新造一个“香港”,世界候鸟迁徙路线正遭吞噬

澎湃新闻记者 石毅 发自辽宁
2014-09-15 06:30
来源:澎湃新闻

2014年9月7日,辽宁省庄河市,海边的泥质滩涂旁建立了多个高楼小区,在起初的规划中,此片区域将被堤坝拦起,成为一片景观湖。  澎湃新闻记者 孙湛 图

        作为世界八大候鸟迁徙地路线之一,黄渤海沿岸的候鸟栖息地正遭到吞噬。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走访辽宁盘锦、大连等地,调查黄渤海沿海海岸湿地和候鸟栖息地破坏现状。沿着黄渤海海岸线走一圈,会发现大型的围填海工程和水产养殖场遍布整个海岸线,那些原本受潮起潮落影响的自然海岸带,被齐整的人工工程逐步取代。

        根据以国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院士苏纪兰等专家组成的研究团队所做的围填海问题研究, “十一五”期间,沿海省市已完成和计划实施的围填海面积达5000平方公里,平均每年1000平方公里,这相当于每年新造了一个“香港”。

        海边的渔民虽不是海洋生态学家,却见证了近海生态的变化。鸟与鱼都在减少,是许多渔民的共同感概。专家对此提出了警告,作为候鸟栖息的滨海湿地正在消失,更多的负面生态效应也在逐步凸显。

        海岸线的消失引起了国际组织的注意。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在东南亚潮间带栖息地评估报告中指出,在所评估的所有地区中,黄渤海是栖息地损失最大的地方。IUCN在2012年世界自然保护大会上就形成决议,提出黄渤海应当减轻沿海开发,在彻底完成生物多样性调查前,停止批准在该地进行填海作业。

2014年9月6日,辽宁省盘锦市二界沟镇,一位工人坐在填海后的堤坝上。  澎湃新闻记者 孙湛 图

消逝的海岸线

        辽宁盘锦,写有“向海发展”的大型灯箱伫立在去往滨海的路中。在昔日小渔村二界沟一处居住社区建设工地旁,当地一位退休干部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在他眼里,渔村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陆地向大海延展开去,高楼和工厂从无到有,“这是发展,谁不理解,证明你头脑落后。”他说。

        伴随着规划总面积545平方公里的盘锦辽滨沿海经济区建设,滨海滩涂被划入围填海范围,为港口和工业的发展增加新的用地。根据《辽宁渤海海域海洋生态红线区划定报告》,盘锦辽滨经济区填海造地面积约45平方公里,区域占用岸线约15公里,新形成岸线112公里。

        在过去的几年,黄渤海沿海各省都制定了相应的海洋经济发展战略,如山东提出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圈建设,辽宁提出“五点一线”沿海经济带建设。这一股海洋经济建设大潮下,向海洋要土地的围填海热潮亦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在有的地方,新兴的大型港口之间仅相隔几公里。

        这引发了生态学家的担忧。

        在经过数月黄渤海海岸实地走访调查后,沈阳理工大学生态研究室主任、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委员周海翔用“痛心”二字来形容他的感受。海岸滩涂多被划为围填海范围,消失在一个个港口和工业园区的建设热潮中。

       周海翔解释说,海水涨潮到最高位和退潮到最低位之间暴露的海岸叫做潮间带,这样的地方过去常被认为是荒滩,没有太大的价值。但实际上,它是滨海湿地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这样的地方,生长着大量的贝类等底栖生物,潮间带在退潮后还会留下许多搁浅的鱼,它们给迁徙的候鸟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滨海湿地对鸟类生存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黄渤海海岸大量存在的是泥质滩涂,一般不长什么植物,海水一来,看起来好像很脏,对于人来说,没有沙滩的观赏价值高,但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泥质滩涂的价值甚至高于沙质滩涂,现在泥质滩涂都快被填完了,让鸟上哪儿去?”周海翔说。

        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物种项目主任范志勇介绍,根据现有的研究,目前全球共有8条候鸟迁徙路线,其中3条经过中国境内,在这当中,东亚-澳大利亚候鸟迁徙路线是全球8大路线中物种数量最多的区域,有368个物种。在中国,这条候鸟迁徙路线从东北的黑龙江到黄渤海沿岸,南至广东南岭等地,另外,还覆盖中国的内陆湿地鄱阳湖、洞庭湖等。

        “由于湿地的破坏和人为猎杀等多种因素,利用该路线的155种水鸟中目前至少33种生存受到严重威胁,其中24种主要栖息于滨海湿地。水鸟又是国际公认的可以直观显示一个地区生存环境状况的优秀指示类群。”范志勇对澎湃新闻说。

        2012年,鉴于候鸟栖息地受威胁,IUCN世界自然保护大会通过决议,要求在彻底完成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线生物多样性需求的评估之前,各国停止批准在该地区对潮间带滩涂进行填海作业。

        根据国家海洋局2009年11月下发的《关于加强围填海规划计划管理的通知》,各省要确定围填海规模,确立区域用海规划。而根据周海翔实地走访,即便有了严控目标,黄渤海“自然海岸带,现在基本就只剩下河口那一点儿范围,因为那里没法填海。”

2014年9月2日,渔民们看着捕捞上来的几筐鱼虾,填海造陆之后,二界沟镇的小渔船产量骤减。  澎湃新闻记者 孙湛 图

“十一五”每年新造一个“香港”

        9月1日,正是渤海禁渔期开禁的第一天,盘锦港不远处的海岸,渔民孙康(化名)在船上收拾渔具,甲板上还未散去的鱼虾腥味,吸引着水鸟在低空盘旋。

        “这里什么鸟都有,黑嘴鸥,丹顶鹤,以前老多了。”他大声说。

        终于到来的捕鱼期没有给这个有些拥挤和脏乱的码头带来期待中的热闹气氛,相反,孙康和他的同行们对未来几个月的收获显得忧心忡忡。

        IUCN在2012年《东南亚潮间带栖息地特别是黄海(含渤海)的状况分析》报告中称,潮间带栖息地是地球上生产力最高的栖息地,沿海鱼类高度依赖于这些潮间带,他们还固定沉积物形成肥沃的新土地,保护着离岸的珊瑚礁避免被埋没,同时,清洁而美丽的海岸给人们提供了娱乐机会,有利于当地经济发展。不过这份报告又指出,在所评估的所有地区中,黄渤海是栖息地损失最大的地方。

        在过去的约10年间,孙康见证了二界沟近海鱼虾的减少,“以前一年几十万没问题,现在能不赔就不错。”他说。作为一名有20余年捕鱼经验的渔民,孙康能够扳着指头细数各中原因。和在工地上期待着渔村巨变的退休老干部不同,他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他认为渔民收入之所以不如从前,部分原因正是滨海的大规模开发。

        “赶海”曾经是他每日必不可少的工作,趁着落潮开着拖拉机到滩涂上捡拾贝类、螃蟹等水产,而那时,大量的水鸟也会来到滩涂觅食,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现。

        宽大的滨海公路连接着渔村和现代化的港口与化工园区说:“你看,现在那块地方原来就是海,填出去老远了。”孙康指着滨海公路的方向,“这鱼能来全是化工厂的地方吗?鱼要不来,鸟也少了。”他如此分析。

        根据以国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院士苏纪兰等专家组成的研究团队所做的围填海问题研究,到上世纪末,中国围填海面积超过12000平方公里,平均每年240平方公里。“十一五”期间,沿海省市已完成和计划实施的围填海面积达5000平方公里,平均每年1000平方公里,这相当于每年造了一片如香港大小的土地。根据不完全统计,到2010年时,中国海湾、河口、海涂等滨海湿地面积已减少约一半。

渤海生态红线有待检验

        “过去我们对陆地生态系统的研究开展得很早,但是对海洋生态功能研究开展得晚,开始认识围填海生态问题也就大概10年,所以过去很少考虑到这方面问题。”作为国内较早关注围填海问题的专家,苏纪兰对澎湃新闻说。

        他的报告中提及,中国自200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域使用管理法》实施以来,开始要求加强对填海造地的管理。这部法律规定填海50公顷以上的项目用海和围海100公顷以上的项目用海应当报国务院审批。不过在调研中,苏纪兰却发现,为了落实经济发展计划,有的地方在上报围填海项目时利用了这个规定,在面积上化整为零,让审批权下放到地方,使填海出现了无度的状况。

        国家海洋局于2012年印发《关于建立渤海海洋生态红线制度的若干意见》,《意见》提出,要将重要滨海湿地、重要河口等划定为海洋生态红线区,并进一步细分为禁止开发区和限制开发区。根据上述意见,辽宁省于今年5月发布《辽宁省海洋生态红线区划定报告》,规定自然海岸线保有率不低于30%。苏纪兰说:“生态红线的划定是一件好事,但是也要看到我们对海洋生态了解得还很少,比如我们了解许多鱼类的产卵场,但对他们幼年期在哪里度过知道得不多,在这样的背景下,生态红线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有待检验。”

药物杀死鱼虾养海参

        从谷歌地球上看,盘锦辽河口,河口东岸灰褐色的是沿海经济开发区,而西岸近8万亩的滩涂,呈现齐整的条纹状,正是成片的海参养殖场,其规模之大,蔚为壮观。而它们却也成为候鸟生存的威胁。

        根据盘锦市海洋与渔业局下属海洋与渔业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李晋的说法,盘锦辽河口西岸现有海参养殖约8万亩,是在上世纪对虾养殖产业衰落后利用就有养殖场发展起来的,在2000年国家开始严控水产养殖产业后,没有再新增养殖基地。不过,澎湃新闻在这片养殖场采访时,数名养殖户均表示,除了利用旧有的养殖场,在近6年的海参养殖热中,也有人开垦新的荒滩,扩大养殖面积。

        在被当地叫做“裤裆沟”的滩涂,几十只水鸟正停留在一块被放干了水的海参池里,看守海参厂的工人志军(化名)站在他简易的小屋前回忆,7年以前他到这里时,眼前还是一片泥滩,新的海参池从他所站的地方被挖掘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随着海参养殖规模的扩大,水鸟确实减少了。“你要看鸟,就要到保护区,那里鸟多。以前这里斑海豹也多,打渔还经常见到斑海豹,现在建了海参池,它们爬不上来。”志军说。

        盘锦壮大的海参养殖业并不是孤例。根据周海翔和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让候鸟飞”公益基金的调查,在辽东半岛,没有被工业围海造田的区域几乎被海参圈“占领”,在大连市普兰店皮口镇,调查组发现一块海参养殖圈达到93平方公里,泥质滩涂消失殆尽。

        李晋并不担心海参圈会影响到候鸟的栖息,他表示,养殖圈存在大量的鱼虾,而这些都是候鸟所需要的。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马志军对这种看法提出了异议。他对澎湃新闻说,水鸟是无法利用海参池的,池中的水太深,大部分水鸟无法栖息,但是养殖其他水产种类时,有部分水鸟能够利用放水收获的鱼虾。

        “水产养殖的一个最大问题是污染。很多水产养殖需要清塘,即使用药剂杀灭养殖塘中所有的底栖动物,还需要使用激素以及各种预防病害发生的药剂。富营养化也是水产养殖带来的一个问题。”马志军说。

        在裤裆沟,向海参池里加入抗菌素等药物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志军就毫不避讳的说,每一次给海参池换水的时候都需要加入一些药物。尽管李晋表示海洋局已经加大了对海参养殖的监管,养殖时所使用的生物制剂不会对水体产生污染,但实际上,根据央视9月10日的调查报道,仍然有部分养殖户在养殖海参时加入药物以杀死养殖场中除海参外鱼虾,报道中称,由于海参没有高级神经中枢,所以不会被毒死,而很多药物对鱼、虾类却是剧毒,杀死鱼虾是为了不让它们与海参争营养。

        “候鸟吃了这些被药水浸泡的鱼虾,还能不受到影响吗?”周海翔担忧地说。

2014年9月6日,辽宁省盘锦市,夜晚中的霓虹灯上写着“向海发展”。  澎湃新闻记者 孙湛 图

滨海湿地生态管理陷怪圈

        周海翔希望,他的调查能够让现存不多的滨海湿地被保留下来,而不是在地方经济发展的热潮中进一步被吞噬。“我们有时候观测到一些湿地的候鸟增多,以为是环境改善了,其实是因为它们原来的栖息地被破坏,不得不更集中的飞到其它地方,这反而是更危险的信息。”他说。

        世界自然基金会对唐山沿海剩余滩涂的研究表明,红腹滨鹬种群以那里为春季迁徙唯一中停地,随着滩涂的减少,它们已大量集中于唐山滦南一县滩涂,无它处可去。范志勇说,他们预测,如果滦南滩涂全部消失,会造成这种鸟类种群数量的大幅度快速下降。

        在为了保护候鸟栖息地四处奔走的同时,周海翔发现中国的行政管理体制在保护野生动物上的一个怪圈。“候鸟属于林业部门管辖,但他们的许多栖息地滨海湿地和其他的项目审批,却属于海洋和环境部门管理,这两个部门不管鸟,所以在审批项目时,很少将鸟考虑进去。”

        在辽宁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保护与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王喜武向澎湃新闻坦言,在保护鸟类栖息地上,由于近海湿地管理权限的划分分属不同的部门,林业厅的工作确实有难处。王喜武举例说,《野生动物保护法》要求建设项目对国家或者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产生不利影响的,建设单位应当提交环境影响报告书;环境保护部门在审批时,应当征求同级野生动物行政主管部门的意见。“但很多时候,林业都是通过一些非正常渠道,比如在网上看到哪里有新的项目规划和建设,然后向海洋和环境保护部门发函,希望增加项目对候鸟的影响评价。有的环境影响评价一做,就是很长时间,地方上受到GDP的压力,等不了这么长,我们再要求加入对野生动物环境影响的评价就很困难。所以林业厅的首要职责就是划定保护区,管好保护区内的野生动物。”

        在辽宁省环境保护厅,生态处姓崔的处长说,围填海工程的环境影响评价由海洋厅负责,而如果围填海已经完成,在新增陆地上的工程项目环境影响评价才转至环保厅。“围填海等项目肯定是对生态要产生负面影响的,但环保部门控制不了,”她说,“过去环保在海洋区域所做的生态保护工作比较少,现在有所加强,比如今年10月辽宁就要启动近海海域生物多样性调查。”

        澎湃新闻在辽宁的省及市一级各部门采访,都听到各级公务员提到近似说法:“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确实是有矛盾,作为一级行政机构,有时很难抗拒这样的潮流。”以盘锦的沿海经济区为例,该项目最早于2005年由县一级政府筹建,2009年划入辽宁沿海经济带发展战略,2013年晋升为国家经济技术开发区。在被问及项目相关环境影响评价是否涉及野生动物保护时,盘锦市海洋与渔业局答复,项目的管辖权不在市一级,应向省海洋与渔业厅咨询,而澎湃新闻于9月9日向省海洋渔业厅发出采访函,截至发稿时未收到回复。

        “让候鸟飞”公益项目的负责人田阳阳告诉澎湃新闻,针对影响滨海湿地的工程,他们目前已经各级海洋部门申请了公开环评报告书共计385份,得到书面回复的有94份,部分市一级海洋与渔业局回复相关信息不属于其掌控范围,须向省与国家海洋局申请,仅有山东省海洋与渔业厅回复称要征求第三方意见,其余绝大部分申请尚未收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