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专栏:八十年代的邓丽君

叶兆言
2014-09-11 19:48
来源:澎湃新闻

        七十年代末,东南沿海的走私货转入内地。记得上大学不久,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来到我们院子,用浓重闽南腔的普通话,问有没有人要买录音机。那种两个喇叭的手提录音机,一大喇叭,一小喇叭,仿佛老式拖拉机的宣传画。比如今的手提电脑包还要再厚重,日本SANYO,开价六百元。

        当时价格,六百元不便宜。这家伙事先打听好了,知道这地方住着几个有钱的名演员。形迹虽然可疑,谈吐却不俗,拿出一工作证,证明南京工学院的老师,说自己生活上遇到些难处。那时候还没改名东南大学,也算是座说得过去的名校。他的口音,他的工作证,他的急需用钱,立刻打动我父亲,谈了没几句就成交。

        母亲一直觉得这玩意买贵了,当时也没市场价,到底能值多少钱,没人知道。母亲想法很简单,只有买错,没有卖错。父亲跟她辩论,说大学老师不可能骗人。母亲觉得父亲书呆子,他不服气,说一个大学老师,一个文化人,提着录音机像小贩子那样去卖,肯定家里急需钱,秦琼卖马,谁还能不会有些难处。

        改革开放后的录音机涌入,具有标志性意义。在这之前,家庭很少有,大家习惯听广播,从收音机里听音乐。有电唱机的人家都很少,沿着过去思维,播放唱片多少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这意味着你可以自由选择那些你想听的唱片,而收音机的最大特点,就是到放音乐时间,放什么你听什么。

        有了录音机,自然而然就会有邓丽君。暑假去北京,我的一个堂哥喜好音乐,房间里永远有古典音乐的旋律。他属于那种最早拥有录音机的主,还是在“文革”中间,病退在家,就买过一台老派的国产盘式录音机,录音带很大,像个盛菜的盘子。记得那年暑假,很重要的任务是帮父亲录了好几盘邓丽君。这时候,堂哥也买了日本“三洋”录音机,北京走私货更多,高干子弟都喜欢捣腾这些,他那台录音机是双卡的,正好可以用来转录。堂哥本人并不喜欢邓丽君,作为音乐收藏者,因为圈子里的名气,很快成为传播邓丽君的源头。

        进入八十年代,录音机开始多了,一改革开放,这玩意说有就有,价格也直降下来。父亲的邓丽君成为南京广为流传的种子,经常有人来借听,来转录。父亲有些心痛,自己做了备份,要借只借备份。最初的转录还很原始,一台录音机播放,另一台录音机负责录音,一不小心,旁边的说话声就会被录进去。记得有一次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去他家玩,放音乐给我们听,然后就说起这母带的源头,顺藤摸瓜,最后发现从我家流传出去的。

        父亲很喜欢邓丽君,他是真心喜欢,他那些同年龄的老朋友也喜欢。有趣之处就在于,虽然喜欢,喜欢归喜欢,又不得不承认这些玩意是靡靡之音。父亲那一代人身上有着深深的革命者烙印,即便是被打过右派,经历了“文革”的种种不堪,仍然不太愿意高调推崇。一位级别很高的老干部跟父亲聊邓丽君,用的是“这样的歌也可以听听,百花齐放嘛”,他说的那个“也可以听听”,内容很丰富,在当时已算是思想开放了。

        八十年初的邓丽君像幽灵,悄悄地来了,渐渐流传开。先还是在家里听,很快流行于公众场合。然后到处都她的声音,邓丽君家喻户晓,首先要感谢录音机的大量普及,这是很重要的物质基础,非常短的时间里,录音机从稀罕的奢侈品,成为大众消费品。其次,也得益于思想开放,那种“也可以听听”的宽容,在禁与不禁之间,允许和不允许的边缘,最容易获得市场,当时的盲公镜,喇叭裤,男人留长发,所以能够流行起来,成为新潮,在经过“文革”年代的人看来,多少都有些挑战和对抗的意味。

        八十年代并不意味着始终都在挑战,在对抗,说一句让人难堪的话,顺从才是我们的时代主旋律。事实上,邓丽君的普及和流行,是另一种意义的“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1989年,如果不是早逝,如果有机会走上CCTV,她有可能获得的热闹,获得的高规格礼遇,其实不难想象。时至今日,那些炙手可热的成功人士,那些富商那些高官,当年都是邓丽君的听众,即便邓已过气,像所有流行天后一样,她的听众已减少,她的容颜已凋残,可是标志永远还是标志。

        整个八十年代,我都在拒绝邓丽君。拥有自己的第一台录音机后,尽管音乐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我收集的盒带全是西方古典音乐。为了对付糟糕的写作环境,为了排除身边的聒噪,只要是在写,耳边总会一遍遍地播放交响乐。很多小说都是在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声中写出来,就像点上一支香烟一样,音乐也可以成为一种仪式,写不下去,写得顺利了,我都会情不自禁按下录音机按钮。

        时过境迁,现在更习惯在没有声音的环境中写作。偶尔也会需要一点动静,需要一点音乐伴奏,这时候,很可能会选择邓丽君,唱什么已不重要,我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在空气中穿越,在岁月里漫游,可以将我带回到那个远去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