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 圣女贞德是女巫,还是殉教者?

昭杨
2014-09-19 17:19
来源:澎湃新闻

        “你能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怎么回事,那是火,是烧熔的铅,是一千把插在我心上的刀子啊!”在雨果的笔下,巴黎圣母院是炽热爱情的代名词,它是弗罗洛自私的占有,是艾丝美拉达幼稚的爱慕,更是卡西莫多无私的付出。然而,与雨果同一时代的“法国历史学之父”米什莱却说,巴黎圣母院是一部历史书,是君主制命运的一部鸿篇记录。

        今天,宏伟的巴黎圣母院依然矗立在塞纳河中心的西岱岛上,每天迎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当人们登上钟楼,妄图窥见那个驼背、独眼、丑陋不堪的敲钟人时,也不免要感叹历史赋予巴黎圣母院的厚重与沧桑。

巴黎圣母院正后方
        

诞生记:哥特式建筑的代表作

        西岱岛是塞纳河上的一座河心岛,交通便利,易于防守。因此,从罗马时期开始,西岱岛就成了城市发展的源地。最早,朱庇特的神庙占据着现在圣母院的位置,是整个城市的中心,到罗马帝国晚期,基督教迅速发展,圣史蒂芬教堂代替了朱庇特圣庙,并且成为巴黎主教区的主教座堂。时至12世纪,加佩王朝在法国的统治日益稳定,路易六世通过强有力的政治手腕巩固并扩大了国王的权力,巴黎作为王国政治、经济中心的地位日益凸显。老旧的圣斯蒂芬大教堂显然已经无法与巴黎的地位相匹配。1160年,叙利的莫里斯被任命为巴黎主教,从就任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重新修建一座更加宏伟的巴黎主教座堂。

2013年2月巴黎圣母院内景,中央为新的教堂大钟

        怀揣这一宏伟蓝图,叙利的莫里斯首先说服了他曾经的同学法国国王路易七世给予支持。1163年的春天,大教堂的修建工程正式开始。据说,当时的教宗亚历山大三世亲自前往巴黎,为圣母院举行了隆重的奠基仪式。接着,在叙利的莫里斯激昂而动情的游说下,社会各个阶层都积极投入大教堂的建设:一些人慷慨捐赠,一些人则直接投身到建筑工程。浩大的工程在西岱岛上如火如荼,每每想象建成后的壮丽景象,人们无不感叹。1177年,在祭坛初步完成之际,诺曼底编年史家拖里尼的罗伯特写道:“巴黎圣母院竣工之日,任何建筑都将无法与它媲美!”

        与其他中世纪的教堂一样,巴黎圣母院的修建是一项漫长的工程。1196年11月2日叙利的莫里斯去世,此时大教堂的工程才进行了一半。叙利的莫里斯一生辅佐国王处理政务,努力提升巴黎主教区在教会中的影响力,但圣母院无疑是他主教生涯中最为辉煌的一笔,去世前他将所有个人财产都捐献给这项工程。19世纪的历史学家维克多•莫雷认为,巴黎圣母院是法国基督教信仰最圆满的表达,它永远无法与叙利的莫里斯的名字分离。

        这项工程在叙利的莫里斯去世之后由他的继任者们继续进行。1200年,在叙利的倭德任职巴黎主教期间,圣母院正面的修建工程正式启动。19世纪的艺术史家马塞尔•奥贝尔说,巴黎圣母院的正面是中世纪建造的最完美的正面之一。

        圣母院的正面由垂直和水平的线条组成,简单而和谐。四条扶垛挺立向天,象征着大教堂是为神而建,两条水平带则象征着大教堂为人类而建。圣母院三个大门上方是第一条水平带,是由二十八代犹太王的雕像组成的一条长廊。犹太众王群像的上方是欧洲第一个哥特式大玫瑰玻璃彩窗,绚丽的色彩映衬着怀抱耶稣的圣母雕像,象征圣母与耶稣至高的荣耀。时至1250年,巴黎圣母院南北两座塔楼的完成标志着大教堂基本竣工。  

     

巴黎圣母院正面

成长记:圣荆冠迎来初次亮相

        然而,在巴黎圣母院完工前,它宏伟的气势和王国首都主教座堂的地位使它极受瞩目。1239年圣荆冠的到来可以说是圣母院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圣荆冠源于圣经中的一段记录:“他们扒下耶稣的衣服,替他披上一件朱红色的长袍,用荆棘变成冠冕,戴在他头上,又拿着一根苇秆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犹太人的王万岁!’”(《马太福音》,27:28-30)这是耶稣在接受彼拉多审判前受到了罗马士兵的嘲笑和羞辱,圣荆冠被看作耶稣谦卑的集中体现。

        从4世纪前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者那里,我们得到了关于圣荆冠真实存在的最早记录,后来圣荆冠辗转流离,其中一部分被拜占庭帝国所得。1204年,君士坦丁堡在没有任何防御的情况下被十字军攻占,并建立起以十字军为统治阶级的拉丁帝国。这个带有殖民色彩的拉丁帝国从建立起就被内忧外患所困扰,它必须向威尼斯商人借贷以维持财政,并以此前拜占庭帝国珍藏已久的基督教圣物作为抵押。其中,圣荆冠被抵押给一位威尼斯的银行家,如果拉丁帝国的皇帝不能在1239年偿还贷款,那么圣荆冠将归威尼斯所有。

现保存于巴黎圣母院的圣荆冠

        

        法国著名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在他的代表作《圣路易》中认为,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也就是后来的圣路易)和他的母亲卡斯蒂利亚的布朗什看到了圣荆冠在信仰和政治上的意义,所以下定决心要成为圣荆冠的拥有者。拥有了圣荆冠,他们对基督教的炙热情感将得到最大的满足,路易九世就成了拥有谦卑美德的国王,法兰西也将成为上帝选定的新圣地,而巴黎就是新耶路撒冷。因此,路易九世设法筹集了13万5千利弗尔帮拜占庭皇帝偿清贷款,最终得偿所愿。

        圣荆冠盛放在圣龛中,由路易九世的使者护送,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经海路到威尼斯登陆,后取陆路进入法国境内。圣荆冠接近巴黎时,路易九世亲率勋贵重臣前往香槟的桑斯大主教新城迎接护送圣荆冠的队伍。路易九世和他的兄弟罗伯特表现得十分虔诚,他们脱下鞋子,退去华丽的王袍换上洁白的长衫,一前一后抬起盛有圣荆冠的圣龛,从大主教新城向巴黎缓缓而来。圣龛在1239年8月19日进入巴黎市内,当时还未完工的圣母院被选作迎接圣荆冠的第一站。

        但是,巴黎圣母院对圣荆冠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停留站。很快,圣荆冠被转移到了王宫的圣尼古拉礼拜堂里,到1248年,圣荆冠又被移至刚刚竣工的圣礼拜堂。直到五百五十年后的1804年,圣荆冠在经历了大革命的风暴之后,才重新回归,成为巴黎圣母院的镇堂之宝。

        在13世纪,巴黎圣母院虽然气势宏伟,又享有首都主教座堂的荣誉,但是它在巴黎、在整个法兰西王国的地位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独特。一方面,巴黎到17世纪一直都只是主教区,隶属桑斯大主教的管辖,所以圣母院作为主教座堂地位远不及桑斯大主教座堂。另一方面,对于巴黎和整个王国而言,巴黎圣母院对社会和国家政治的影响也不如作为王室象征的圣德尼大教堂和享有加冕圣地美名的兰斯大教堂。后来,路易九世修建完成的圣礼拜堂成为耶稣圣物的保存地,足以和巴黎圣母院平分秋色。所以,圣荆冠的欢迎仪式对圣母院来说只是一次短暂的亮相,它在法国历史中独特地位的确立才刚刚拉开序幕。       

教权与皇权之争,成就圣母院的独特地位

        14世纪初,法国国王的权力日益壮大,与代表教会最高权威的教宗发生了日益激烈的冲突和斗争,巴黎圣母院再一次吸引了整个法国,甚至整个西欧的关注。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四世和教宗卜尼法斯八世因国王是否有权力向教会征税的问题爆发了激烈冲突,卜尼法斯八世将腓力四世处以绝罚(天主教会将教徒逐出教会的最高刑罚)。

        在这种形势下,为了反抗教宗,巩固国王统治的地位,腓力四世于1302年4月10日在巴黎圣母院召开了法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三级会议。所谓三级会议,就是代表教士的第一等级、代表骑士的第二等级和主要代表市民的第三等级在国王的号召下齐聚一堂,共商国是。

        根据时人的记载和历史学家的还原,我们可以大致了解会议召开的情况。这一天,巴黎圣母院布置一新,国王的御座被特别安放在圣母院主祭坛的前方。腓力四世的衣着也经过精心的设计,“一半像法官,一半像教士”。他端坐在御座上,脚边站着最得力的助手、王国的掌玺大臣皮埃尔•弗洛特,身后环绕着王亲贵戚和枢密院的大臣们。

        国王的面前就是来自全国的三个等级的代表,右手边是代表第一等级的主教和修道院长,左手边是代表第二等级的贵族领主,而在离国王最远的、靠近圣母院大门的地方则是第三等级的代表。

        “你要记住,你在信仰和世俗方面都是服从于我的!”皮埃尔•弗洛特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圣母院里,这是他在宣读卜尼法斯八世写给腓力四世的诏书,诏书强调教宗的权力高于国王,谴责腓力四世对教会权力的侵犯。

        但是根据法国历史学家埃德加•布塔里克的研究,卜尼法斯八世和红衣主教团都否认了这份教宗诏书的真实性,它很有可能是皮埃尔•弗洛特捏造的,只为了激起三级会议对卜尼法斯八世的仇恨。

        根据编年史家楠日的纪尧姆的记载,当人们因这份诏书激烈的措辞而热血沸腾时,腓力四世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他首先问第一等级:“你们的财产从谁而来?”“从国王而来。”第一等级异口同声地回答。接着,他转向第二等级:“你们的封地从谁而来?”“从国王而来。”第二等级也如是回答。腓力四世没有向第三等级发问,转而讲述了法兰西王国历代先王在上帝庇佑下打败蛮族,创建王国的历史。腓力四世认为,一直以来,法兰西国王的权力都直接来自于上帝,他作为王权的现任继承人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保全法兰西国王权力的独立性。

        演说结束后,三个等级分别写信给教宗和红衣主教团表达对国王的忠诚,誓死捍卫国王的权力。法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三级会议在三个等级对教宗卜尼法斯八世的同仇敌忾中结束了。但是,国王和教宗的权力斗争并没有得到解决,最终腓力四世于1303年下令逮捕了卜尼法斯八世,卜尼法斯八世不堪羞辱,很快郁郁而终。

        通过这次三级会议,巴黎圣母院确立了它的独特地位。圣母院是敬奉上帝的圣殿,但它坐落在首都,当全国各地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长应国王号召参加三级会议的时候,巴黎圣母院成了整个法国教会的象征。当三个等级在圣母院汇聚一堂,共同宣誓维护王权的独立性时,巴黎圣母院成了整个法国的象征。当国王在圣母院面对三个等级演说法国王权由上帝授予的时候,国王、教会、臣民——法国的各个社会等级成为一体。因此,有历史学家认为,通过第一次三级会议,独立于罗马天主教会的法国天主教会开始形成,这是百年战争中法兰西民族形成的前奏。       

圣女贞德是女巫,还是殉教者?

        1328年,腓力四世最小的儿子查理四世去世,加佩王朝绝嗣,围绕法国王位继承的问题,英法两国爆发了百年战争。断断续续的战争对当时的法国来说似乎是一场无法结束的梦魇,但是一位平凡的牧羊女用利剑劈开了黑暗,用闪耀的王冠给法国带了希望,她就是贞德。

圣女贞德的审判电影海报

        1429年,在贞德的协助下,查理七世前往兰斯大教堂举行了盛大的加冕仪式,由此国王的合法性得到了认可。但是,1430年贞德攻打巴黎失利,在贡比涅城下被英国的盟友勃艮第人俘虏,1431年5月,她以女巫的罪名在鲁昂被处以火刑。

        同年12月,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法国王位,年仅十岁的英国国王亨利六世在巴黎圣母院加冕为法国国王,这是巴黎圣母院举行的唯一一次国王加冕礼。但是,在圣母院举行加冕礼并不符合法国国王在兰斯大教堂加冕的传统,更重要的是,亨利六世在加冕礼上涂抹的油不是圣油瓶中的圣油,而是从巴黎杂货商手中购买的普通的油,所以,此次加冕礼不但不被认可,反而因敷衍了事而遭到法国人的嘲笑。为敌国君主加冕对巴黎圣母院来说似乎是一段不太光彩的历史,曾经法国教会的萌芽之地难道会堕落为法兰西民族的背叛者?

        然而,历史之于巴黎圣母院似乎确如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一样充满了戏剧性。

        1455年11月7日的早晨,巴黎圣母院里拥挤不堪,巴黎主教、兰斯大主教、教士和市民,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六十七岁,面色苍白,泪眼婆娑,她叫做伊丽莎白•达尔克,她是法兰西民族英雄贞德的母亲。伊丽莎白在身旁两个儿子的支撑下,泣不成声地诉说着她怎样养育和教导女儿敬畏神、热爱神、遵守神的旨意。她的话断断续续,她的声音起起伏伏,她悲痛,但并不绝望,因为她的手中握着女儿平反的希望——由教宗加里斯都三世颁发的诏书,诏书命令巴黎主教和兰斯大主教重新审查对贞德的指控。从这一天开始,一系列关于贞德案件的调查在巴黎圣母院启动。

        1456年,也就是贞德去世二十五年之后,教宗加里斯都三世宣布,贞德是为了捍卫她的宗教,她的国家和她的国王而死,她是殉教者。其实,当贞德母亲明冤的哭诉回荡在巴黎圣母院时,百年战争中觉醒的法兰西民族意识就已经将英雄和人民融合在了这座圣殿里。

        

        在雨果的笔下,1482年的巴黎圣母院见证了炽热的爱情,遭到了流浪者的袭击,然而历史上,15世纪后期的巴黎圣母院十分平静,百年战争的创伤正慢慢愈合,法国即将迈入一个新时代。那么,在新的时代,巴黎圣母院又将如何分享一个强大王国的荣耀,又将怎样面临社会变革的挑战呢?

        

        (作者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法国史专业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