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雷希特专栏:纸媒的自杀与乐评的末路

【英】诺曼·莱布雷希特
2014-09-09 07:33
来源:澎湃新闻

《玫瑰骑士》演出剧照


        三十多年前我曾飞到华盛顿特区去参加一个乐评人大会,当时伊萨克·斯特恩(Isaac Stern)说我们在书写历史的第一稿。现在,历史已经改变。

        那次大会上,美国每个大城市都有代表出席。我碰到的每个乐评人都在报纸或是广播电台有工作。《纽约时报》的首席乐评人用他的公司金卡请我吃午饭。那时的评论人举足轻重,受到民主传统和公众需求的保护。

        有时在暗搓搓的角落里,我们会听到有人抱怨上级敦促他捧捧某个年轻貌美的音乐家,但总体来说评论人不会受编辑部干扰,而是身处伟大批评传统的脉络中并力求提升,这个传统可以从门肯、萧伯纳、汉斯利克一直追溯到18世纪伦敦咖啡馆里的艾狄生、斯威夫特和约翰生博士。评论家是受保护的物种。我们中哪怕最警觉的人也没预见到半生后文艺批评会遇到灭顶之灾。

        今天的美国,除了纽约之外,没有一个城市还有全职的乐评人。当年我在华盛顿翻阅过的许多报纸,如今都进了历史的垃圾桶。传媒世界时过境迁,古腾堡输给了比尔·盖茨,在印刷文明输掉的战争中,不太被歌颂的阵亡将士之一就是批评性评论,它曾是艺术经济和自由社会运作的关键形式。

        音乐批评如今已岌岌可危,甚至濒临灭绝。以伦敦为例,她曾是全球文化观点的生产地,1950年代一份中间市场的日报要雇佣至少五个音乐会和歌剧评论人。2014年,大部分乐评人只有在重大演出时才会得到临时合同。有时一份全国性大报只付50英镑的微薄稿酬,还不报销购票或通勤费用。星期天的《独立报》已经彻底没有评论文章。

        伦敦乐评人如今的平均年龄是60岁。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写乐评的还是这些老面孔。评论的版面越来越少,有些只能在报纸的网络版发表,然后很快被淹没,无人注意。人们在饭桌上不再谈论文艺评论。一群一到五流的明星占据所有版面,这是人们想看的。

        在纸媒衰落期,音乐评论要比其他任何形式都更受折磨。电影、流行乐和视觉艺术评论可以关注名流和暴富,尚能保留一席之地。古典音乐和舞蹈评论被挤到最边缘,被迫想尽花样制造争论才能证明自己有理由存在。编辑只要争议话题。一场精彩的演出本身已不够。

        这大概解释了为何理查德·琼斯(Richard Jones)在格林德伯恩夏季音乐节导演的《玫瑰骑士》激起了一片骚乱。这一版本充满了裸体女人和导演招牌式的绚丽布景,不过这些陈词滥调都没有惊到拉马车的马儿们。

        歌剧的开场,是床笫之欢后的玛莎琳全裸着(实际上演员凯特·罗亚尔穿着连体内衣)在金色浴室中沐浴,这只会让人打呵欠。凯特·罗亚尔(Kate Royal)的裸露不会吸引乐评人的眼球,倒是穿着皱巴巴晨衣女扮男装出演奥克塔文的年轻爱尔兰女中音塔拉·厄劳特(Tara Erraught)成了风暴眼。

        这是塔拉的英国首秀,结果她成了评论私刑的受害者。《金融时报》的安德鲁·克拉克(Andrew Clark)说她“浑身上下都是圆滚滚的婴儿肥”。《独立报》的迈克·邱奇(Michael Church)和《每日电讯报》的鲁珀特·克里斯蒂安森(Rupert Christiansen)都说她“矮墩墩”。《卫报》的安德鲁·克莱门茨(Andrew Clements)说她“五短身材”,《泰晤士报》的理查德·莫里森(Richard Morrison)则宣布“她难以置信,不养眼,讨人嫌”。如果大家都直截了当说她胖可能更诚实些,而这些转弯抹角的婉语可能要比真实意图更伤人。

        没几个小时,歌剧圈就因年轻歌唱家被毫无道理地攻击在网上掀起了一场反击风暴——乐评人批评她不是因为她的演出有瑕疵,而是因为她没能把自己塞进统治当代时尚的小号衣服。

        首席女伶们发声抗议。吉莉·狄·卡纳娃说歌手们需要更合适的戏服,爱丽丝·库特提醒我们,“就歌手的表演事业而言,过瘦肯定要比肥胖糟糕得多”。不到一周,美国和俄罗斯的电视早新闻也开始讨论格林德伯恩的“肥胖羞耻”闹剧了,抢占了伊拉克和乌克兰的黄金时段。

        乐评人们被迫用他们本来乐评的两到三倍篇幅来回应。克里斯蒂安森直率地捍卫自己说过的每句话;莫里森则真心为自己可能带来的伤害向初出茅庐的年轻艺术家道歉。那些原本把乐评放在最不显眼位置的报纸,现在把回应文章放在头版头条,这份贪心已经接近于背信弃义和虚伪。

        一个编辑私下承认她本不该放过那些代称肥胖的用词,任由其出现在报纸上。然而当争论爆发后,她迅速约了一个女权主义歌手撰文怒斥她自己约来的评论,赚来了大量点击,也证明了在互联网时代,你终于可以做到在吃掉蛋糕之后还能继续消费它。

        没有人为乐评人说话,他们被视为厌女者、虐待狂、串通勾结、追求感官刺激,比英国足球场上的国际足联裁判还要黑。我认为这些看法都是错误的。我认识的大部分乐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希望世界比现在更好,他们在薪水微薄的恶劣环境中拼命工作,徒劳地努力改善世界。他们不是故意要随随便便毁掉年轻艺术家的前途。

        然而格林德伯恩的粗率评论,对他们孜孜不倦的职业奋斗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都说报纸会在最高法院前捍卫自家评论人发表看法的权利,承担起自由言论担保人的责任。再也不是这样了。报纸在“肥胖羞耻”闹剧之下自戕的速度,是群狼撤退时抛弃弱者、为惨淡经营不惜狗咬狗的标志。

盛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