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少帅》写到西安事变前,“没必要再写下去了”

澎湃新闻记者 石剑峰
2014-08-25 19:15
来源:澎湃新闻

        

        

《少帅》

        The Young Marshal

        作者: 张爱玲

        出版社:皇冠

        出版日期:2014/09/01

        语言:繁体中文        

        传闻已久的张爱玲最后一部未刊小说就要面世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昨天从台湾皇冠出版社方面获悉,张爱玲最后一部未刊小说《少帅》即将在台湾出版,目前已接受预售。

        《少帅》是张爱玲以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爱情故事为蓝本,耗费了十余年搜集资料而写的小说,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完成,这一直是文坛的一大悬念与遗憾。如今,这部传闻已久的神秘作品,经过张爱玲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的整理之后,将呈现在读者面前。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昨天对澎湃新闻表示,尽管《少帅》被认为未完成,但他倾向于把这部小说看成完成之作,而且这部小说的主题与《倾城之恋》相似。

        张爱玲1961年到香港,曾寄居在好友宋淇、邝文美夫妇家中。1995年在洛杉矶公寓去世后,张爱玲遗物交由夫妇二人处理。他们的儿子宋以朗现为张爱玲遗产执行人。

1961年张爱玲赴台湾采访少帅未果

        1961年10月,张爱玲从美国前往台湾,此行主要目的是为创作小说《少帅》采访张学良。当时张学良还处于软禁中,张爱玲不可能见到“少帅”,最后只能在台湾和香港短暂逗留,这段经历写进了散文《重访边城》,而计划中英文创作的《少帅》始终未能面世。

        1960年代初,在美国的张爱玲用英文写作,这段时期相继完成了用英文创作的《秧歌》、《雷峰塔》、《易经》、《北地胭脂》、《五四遗事》以及这部未完成的《少帅》。“少帅”张学良一直是张爱玲感兴趣的人物。而这部《少帅》就是张爱玲以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爱情故事为蓝本,耗费十多年搜集资料撰写的小说,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完成。《少帅》中的故事始于军阀割据时期的北京,十三岁的周四小姐恋上了潇洒不羁的少帅。在一次帅府宴会中,少帅主动赠予周四小姐一把扇。两人的传奇由此开始。

        居住在香港的宋以朗先生目前是张爱玲遗产执行人,这些年一直一直致力整理张爱玲的文章、手稿以及父母与张爱玲的通信。宋以朗对《少帅》有自己的解读,他对澎湃新闻表示,《少帅》与《倾城之恋》有相似之处,“其实在我看来,要去先读读《倾城之恋》,两部小说是有关联的。在《倾城之恋》这个爱情故事里,范柳原和白流苏其实是没有前途的,但一场战争,成全了他们。同样,‘少帅’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也是没有前途的,张学良是花花公子,他们之间可以有一段情,但不可能过一生,结果因为西安事变,成全了张学良和赵四。”

        张爱玲研究专家止庵这些年也一直协助北京新经典公司出版张爱玲的大陆简体版著作,他在上个月已经看过《少帅》。他认为,这是一部传奇小说,跟她的《易经》、《雷峰塔》写法很像,很细腻,有很多小纠葛,“《少帅》的目标读者是美国人,所以这部小说尽管写的是张学良,但在小说里,”历史背景部分很弱,跟一般的历史小说很不同。里面提到的人,名字很多都是错的。比如冯玉祥这个人物,在小说里不是冯玉祥的拼音。我不知道是张爱玲真的不了解历史,还是故意这么写。“张爱玲研究专家陈子善也对早报记者表示,”小说里的张学良与真正的张学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少帅》是张爱玲最后一部未曾刊行的小说遗稿,而且是未完稿。“我觉得可能是,她写不下去了,因为很难写。她去台湾就是想见张学良,她的创作态度是很严谨的。当时张还在软禁中,不可能见到。她没有经历的、不完全了解的事件,不会轻易动笔。”陈子善对早报记者说。

小说手稿曾经交给美国出版社,但被拒绝

        根据止庵的介绍,目前留下的《少帅》打印手稿大概70多页,“她只写了三分之二,原计划的10万字,只写了七八万字。”但宋以朗倾向于把目前的《少帅》看成是一部完整的小说。“在我看来,很难说《少帅》是真的没有写完。”宋以朗对澎湃新闻说,“我看张爱玲留下的书信,《少帅》好像有10章,但现在留下的手稿只有7章。我们知道,《异乡记》是真的没有写完,这部作品是突然结束的,但《少帅》不是这样,读到最后看不出是没有写完,故事结束于西安事变之前,我认为张爱玲不需要写下去。”

        据宋以朗介绍,目前的《少帅》手稿是从美国的出版社要回来的,这个手稿原先是有出版计划的,“张爱玲将《少帅》的稿子通过经纪人给了出版社。但出版社拒绝了,理由是,这部民国背景的小说人物、人名太多了,美国读者很难理解。”

        张爱玲在1960年代初很努力地用英文写作,试图进入英文出版市场,但彻底失败了。所以到了1960年代中后期,她重新回到中文写作,后来就写了《小团圆》。 “这个转变很现实,英文世界不理解、不接受她,所以还是回到中文。” 但陈子善认为,留下的这部《少帅》对张爱玲研究还是有很大价值,“让我们知道,在她的写作生涯中,有这么一段。”

        即将出版的台湾皇冠版《少帅》有200多页,除了中文译文,特别收录了张爱玲英文原稿、张学专家冯睎乾教授的评析、艺术家何倩彤绘制的插图。早报记者昨天从北京新经典方面也获悉,该书简体中文版也将会出版,出版日期待定。        

        

        
《少帅》以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爱情故事为蓝本。图为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一起吃早饭

        

【文选】

        府里设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个男人把一只纸折的同心方胜儿掷了上来。她们拾起来拆开读道:

        “小姐,明日此时等我。”

        一群人蜂拥着跑回屋里。她们是最早的不缠足的一代,尽管穿着缎鞋,新式的“大脚”还是令她们看起来粗野嘈闹。

        “肯定是给你的。”她们把纸条传来传去。

        “瞎说,怕是给你的吧。”

        “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我了?”

        “谁叫你这么漂亮?”

        “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压根儿没看见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又看见了?大家跑起来我还不知是为什么。”

        周四小姐年纪太小,无须替自己分辩,只笑嘻嘻的,前刘海黑鸦鸦遮住上半张脸。她们留下来过夜。次日那钟点,女孩子们都说:

        “去看看那人来了没有。”

        她们躲在一个窗户后面张望,撅着臀部,圆鼓鼓的彷佛要胀破提花绸袴,粗辫子顺着乳沟垂下来。年纪小的打两根辫子,不过多数人是十八九岁,已经定了亲等过门。她们对这事这样兴冲冲的,可见从来没爱过。那种痴痴守望一个下午的情态,令四小姐有点替她们难为情。那男人始终没来。

        她自己情窦早开。逢年过节或是有人过生日,她都会到帅府去。那里永远在办寿宴,不是老帅的便是某位姨太太的生辰,连着三天吃酒,请最红的名角儿登台唱堂会,但是从来不会是少爷们的生日,小辈庆生摆这种排场是粗俗的。总是请周家人“正日”赴宴,免得他们撞见军官一流的放诞之徒。帅府大少爷自己就是军官,有时穿长衫,有时着西装,但是四小姐最喜欢他一身军服。穿长衫被视为颓废,穿西装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再不然就像洋行买办。军服又摩登又爱国。兵士不一样,他们是荷枪的乞丐。老百姓怕兵,对军官却是敬畏。他们手握实权。要是碰巧还又年青又斯文,看上去就是国家唯一的指望了。大少爷,众人都叫他“少帅”,相貌堂堂,笑的时候有一种嘲讽的神气,连对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围着他转。他逗他们开心,对着一只断了线的听筒讲个不停。四小姐笑得直不起身。有一回她去看唱戏的上装。有个演员借了少帅的书房做休息室,不过已经出场了。

        “怎么你不剪头发?”少帅问,“留着这些辫子干吗?咱们现在是民国了。”

        他拿着剪刀满房间追她,她笑个不停,最后他递来蓬松的黑色的一把东西,“喏,你想留着这个吗?”

        她马上哭了。回去挨骂不算,还不知道爹会怎样讲。但原来只是一副髯口。

        她在亲戚家看过许多堂会,自己家里的也有。不比散发霉味的戏园子,家里是在天井中搭棚,簇新的芦席铺顶,底下一片夏荫。刚搭的舞台浴在蓝白色的汽油灯光线下,四处笑语喧喧,一改平日的家庭气氛。她感到戏正演到精采处而她却不甚明白,忍不住走到台前,努力要看真切些,设法突出自己,任由震耳的锣钹劈头劈脑打下来。她会两只手搁在台板上,仰面定定地瞪视。女主角站在她正上方咿咿呀呀唱着,得意洋洋地甩着白色水袖,贴面的黑片子上的珠花闪着蓝光,两块狭长的胭脂从眼皮一直抹到下巴,烘托出雪白的琼瑶鼻。武生的彩脸看上去异常阔大,像个妖魔的面具,唱腔也瓮声瓮气,仿佛是从陶面具底下发出声音。他一个腾空,灰尘飞扬,四小姐能闻到微微的马粪味。她还是若有所失。扶墙摸壁,绕行那三面的舞台。前排观众伸出手,护着摆在脚灯之间沏了茉莉香片的玻璃杯。在戏园里,她见过中途有些人离开包厢,被引到台上坐在为他们而设的一排椅子上。他们是携家眷姨太太看戏的显贵。大家批评这是粗俗的摆阔,她倒羡慕这些人能够上台入戏;尽管从演员背后并不见得能看到更多。

        那时候她还小,还是大家口中的“吴蟠湖那会儿”。再之前是段庆莱时代。“现在是冯以祥了。”“南边是方申荃。”军阀们的名字连老妈子都说得上来。她们也许不晓得谁是大总统,但是永远清楚哪个人实权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里,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现象。跟本府老爷关系特殊的老帅是唯一的例外。哪个军阀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审慎与自矜兼有的心理使他们家讳言战争,彷佛那不过是城市治安问题,只要看紧门户,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谁也不许出去。”同时她听见远处的隆隆枪声。塾师如常授课,只是教女孩子们英文的英国女人暂时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