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水电站群集中抢水恐加剧长江水荒

澎湃新闻记者 严昊 发自云南 上海
2014-07-26 08:50
来源:澎湃新闻

 
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宾川县和丽江市永胜县交界的金沙江中游干流河段上的鲁地拉水电站。在金沙江上游,各类水电站将金沙江一个接一个的隔断,成了一个巨型水库群。澎湃记者 李坤 图 
       
编者按

今年7月10日,中国第二大的溪洛渡水电站和第三大的向家坝水电站全部投产,总装机相当于一个三峡。这两座首尾相连的水电站位于金沙江下游,在它们上游还有25座水电站在建或已建好。

        金沙江处于长江上游,是中国最大的水电基地。

        2012年3月,记者曾穿越深山峡谷考察金沙江水电开发,探寻在建和筹建之中的近10座电站,调查水电开发带来的生态、移民问题。时隔两年之后,澎湃新闻再次回访这些地区。

        在云南永善县,彼时还奔腾的江水,已经成了溪洛渡水电站静静的库区水;在移民众多的永善县黄华镇,有移民因为安置房的工期和质量问题没有入住;在2013年因矿场偷排污染江水的昆明江川区,“牛奶河”已经得到整治,但是一年来尾矿库的疯狂上马,也留下了巨大的地质隐患。

        两年间,水电大规模”跃进“给金沙江留下了什么?备受争议的生态、移民等问题何解?澎湃新闻走访当地,对话专家。 

        28年后,当杨勇站在静如湖面的金沙江畔,他知道,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眼前的这条江,都不再可能回到那个壮怀激烈的年代。

        1986年,杨勇和他的队友们完成了首次长江漂流,金沙江段是最凶险的江段之一。然而,如今的金沙江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的水电站隔断,成了一个巨型水库群。

        由于水电梯级开发,长2284公里落差3280米的金沙江被规划成27级水库,将整条江水分割成楼梯一般,首尾相连。中国规划的13大水电基地中有5个集聚在长江上游地区。

        对于长江上游一大批在建和已建成的大型水库,长江科学院副院长陈进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介绍,这些水库一般都在每年汛后两三个月蓄水,水库之间将出现的竞争性蓄水会加重中下游的“水荒”。他认为,统一安排汛后蓄水方案,成为长江流域水资源综合管理十分迫切的任务。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长江航务管理局局长唐冠军在接受《中国交通报》采访时就表示,“长江上游干支流水电的持续开发及水库群建设,对长江航运的影响不容忽视。与打造长江全流域黄金水道的目标还有较大差距。”

奔流江水成为水库静水

        关于金沙江的“壮怀激烈”,一位“长漂”队员28年前在日记中记录:

        “船徐徐向江心漂去,紧跟着进入急流,似离弦的箭向前冲去,到了跌水处,随着整个金沙江向下跌落,一下子沉入江底,“嘭——”的一下,又被翻腾的整个江水抛向高空,随即又被吞没在惊涛骇浪之中,过了一会儿,只见船从下面的巨浪中“唿——”的一下钻出来,令人惊心动魄。”

        然而今年4月,在云南永善县大兴镇的金沙江边,54岁的长漂队员杨勇已很难认出这就是曾经浑水激流的江面。

        由于溪洛渡水库2013年6月开始蓄水,这段江面实质上已经成了水库的一部分,静静的江水呈现碧绿色。杨勇介绍,这里的水本应该是带着泥沙的黄,但是由于成了“死水”,泥沙沉积才成了不正常的绿。

        杨勇所站的盘山道路正在修建。永善县宣传部副部长周兴文介绍,原本的道路已经被抬升的水位淹没,现在“三峡公司正在还建地方”。江对岸是四川金阳县,杨勇小时候曾经生活在那里。他说,那时候大人总是告诫小孩子不要到城边去玩,因为悬崖下的水龙王会把人吸进去。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长江江源水系汇成通天河后,到青海玉树县境进入横断山区,被称为金沙江。金沙江流经云南高原西北部、川西南山地,到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宜宾,全长2284公里。

        与杨勇眼前江面的宁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在几十公里外的金沙江下游,装机容量中国第二世界第三的溪洛渡水电站正在收尾作业并已经发电。高达285米的水坝4月5日遭受了一次5.3级地震,震中距离水坝只有10余公里,但是地震并没有对这样的超级工程造成威胁。“电机工作的震动都比这个大。”一名大坝施工工人说。

        今年7月10日下午4时,三峡集团董事长卢纯宣布:中国第二大的溪洛渡电站和中国第三大的向家坝电站机组全部投产发电。两座电站总投产装机达2026万千瓦,多年平均发电量880亿千瓦时,相当于又投产一座三峡电站。

        但是,溪洛渡作为中国第二大水电站的记录也很快就要被它上游的白鹤滩水电站取代。这座装机容量将达1600万千瓦的水电站建成后,将仅次于三峡,登上世界第二的交椅。澎湃新闻在云南巧家县看到,大坝正在进行前期施工,山体中四通八达的施工道路宛如一座地下城市。

        由于流量丰沛、落差大,金沙江成为中国十三大水电基地之首。其干流落差达3280米,水资源蕴藏量为1.124亿千瓦,干流规划水电总装机超过7200万千瓦,约占长江水能资源理论蕴藏量的42%。

        金沙江下游四座水电站的总装机达4300万千瓦,接近三峡工程的两倍。在整个金沙江干流,已经规划和建设的水电站有27个,总装机容量相当于四个三峡。除了下游的四个巨型水电站,中游的“一库八级”水电站截至2013年年底已经开发6级。

        这种水电开发的梯级模式将把奔腾的金沙江分割成一段段水库,相当于把长2284公里落差3280米的江水改造成27级台阶。

 警惕水电开发过热

        2013年对于中国的水电开发是丰收的大年,中国水电新增装机近3000万千瓦,总装机超过2.8亿千瓦,是中国历史上装机容量增长最快的年度。

        其中,溪洛渡水电站首台机组于2013年7月15日投产之后,半年内该电站投产机组达到12台,年投产装机容量达924万千瓦,刷新了由三峡电站创造的单座水电站年投产装机500万千瓦的世界纪录。此外,具有世界最高拱坝的锦屏一级水电站蓄水发电、大坝封顶,首创了世界水坝高度超过300米的新成绩。

        2013 年1月,国务院印发了《能源发展“十二五”规划》。在该规划中,2010年至2015 年将开工建设常规水电1.2 亿千瓦;至2015 年,水电将成为节能减排的重要替代能源之一,总装机容量将达到2.6 亿千瓦。

        原水利部部长汪恕诚在1992年他写的《世纪大跨越》文中说:“到2012年,经过从石龙坝开始的一个世纪的努力,使全国的水电装机容量突破1亿千万,实现世纪大跨越。”

        然而在2010年8月,中国水电百年纪念大会上庆贺的不是1亿千瓦,而是2亿。当年,中国水电装机规模已经达到2.2亿千瓦,位居世界第一。

        根据2000年~2003年间进行的全国水能资源复查成果,中国大陆的水力资源理论蕴藏量为6.94亿千瓦,技术可开发量5.42亿千万,经济可开发量4.02亿千瓦。

        河的水能开发上限应该是多少?汪恕诚曾提出应该是60%,保留一定河段的原生态,但是在日本福岛核事故发生以后,汪建议水电开发的上限要提高到80%~85%。

        汪恕诚在2011年中国大坝协会学术年会讲话中提到:到2020年,水电装机达到3亿kW,开发程度为56%;到2030年,装机达到4亿kW,开发程度为74%;到2040年,装机容量为4.6亿kW,开发程度达到85%。

        但是他也强调,水电的春天来了,但不希望人为地搞成夏天,不要过热。”在今后的二三十年里,我认为每年保持新增装机1000万kW是比较稳妥的”。

        对于这样的速度设计,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副秘书长张博庭认为还是不够,他撰文称,根据国家“十二五”规划要求,为实现减排承诺,2020年,我国水电装机容量至少要达到4.2亿千瓦。

        从2010年的2.2亿千瓦,到2020年的4.2亿千瓦,意味着每年新增2000万千瓦,较之汪恕诚设想的“比较稳妥”的量已经翻倍。

长江10年平均水量减一成

        在水电建设一路高歌猛进的同时,前长江流域水资源保护局局长翁立达却发现长江的水“变少了”。三峡下游的长江宜昌水文站数据显示,2013年宜昌站径流量为3753亿m3,而1950-2000年宜昌站平均径流量4382亿m3。

        “每年的径流量有波动,但是最近10年的趋势是朝下的。”翁立达给澎湃新闻提供了从1981年到2013年宜昌站历年的径流量。计算结果显示,自2003年三峡水库蓄水以来,宜昌站的平均径流量为3957.5亿吨,“较三峡工程论证时的4510亿减少了12.25%”。

        “少了500亿立方米,这不是一件小事。”翁立达表示,他在多场会议中也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有些人认为还没有形成趋势性变化,认为时间还要看长一点”。

        翁立达提供的数据显示,2003-2011年间长江平均水资源量为9159.83亿m3,按多年平均地表水资源量9856亿m3计,减少7.06%。

        “大坝水库对河流水资源的影响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翁立达以海河为例说,海河流域在上世纪60年代还发过几次大水,但是从80年代以后,由于修建了800多个水库,现在的年径流量原来的10%左右。

        “水到哪里去了,因素还是很多,海河是整个流域都没水,有用水量增加的原因,更主要的,估计还是过度开发”。翁立达介绍,水库本身有水面蒸发量增加,南北还不一样,水库增加了水库的面积增加了蒸发量。

        但是,随着包括金沙江在内的长江上游水电项目集中上马,已经不是三峡一家所带来的影响,而是世界最大的水库群可能带来的综合影响。

        中国规划的13大水电基地中有5个处在长江上游地区,分别是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乌江、长江上游水电基地。

        宜昌以上的长江上游地区技术可开发装机容量为2.44亿万千瓦,占长江全流域技术可开发量的87%,约占全国的40%。按照《长江流域综合规划(2012-2030年)》,长江上游规划建设的大型水利水电枢纽工程中,装机超过30万千瓦的电有80多座,总装机容量超过1.7亿千瓦;100万千瓦以上的电站48座,总装机容量超过1.5亿千瓦,相当于7座三峡水库装机容量。

        与超大水电站相匹配的是大容量的水库,但是这些水能资源能否装满这些水库、喂饱水电站成了新的问题。

        按宜昌水文站平均径流量4382亿立方计,每年丰水期在5-9月,为2980亿立方米,占68.01%;10-12月为901立方米,占20.56%;剩下的501立方米在次年1-4月,只占11.43%。

        根据水库容量较小的金沙江虎跳峡低坝方案,在原长江流域综合规划中,宜昌以上水电站水库的总库容也有1930.4亿立方米,其中调解库容1038亿立方米。

        因为水库蓄水涉及防洪要求,一般都需在汛期之后才能进行。“届时一些水库极有可能出现蓄不满水的情况。”翁立达介绍,三峡原本是10月1日蓄水,后来提前到9月10日。根据相关研究结果预测,三峡水库建成后只有不足一半的年份可以在10月份蓄满水,其上游水库建成后,将加剧“水荒”。

        这意味着,如果长江上游水库在汛后都力求蓄满水将对加剧中下游用水矛盾,如果不蓄满水,水库发电效益将受到影响;而如果水库将蓄水时间提前,又可能造成防洪隐患。

        “管水的最后把水管没了,还干什么?” 年届古稀的翁立达感叹。

汛后“水荒”影响黄金水道航运

        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科学院副院长陈进认为,近些年长江水偏枯,是正常的水文周期。但是,长江上游水库可能蓄不满水的问题早已得到了他的关注。

        陈进认为,目前长江上游干流正在建设一大批控制性水库,这些水库大部分是季调节,蓄水时间一般都安排在汛后两三个月时间内,使汛后长江大型水库之间出现竞争性蓄水和累积影响问题,不仅造成下游水库蓄水困难,还导致长江下游枯水期提前。

        以长江下游干流控制性水文站大通站为例,该站多年平均年径流量为9030亿立方米,其中9月和10月多年平均径流量分别为1045亿立方米和895亿立方米,分别占全年的11.6%和9.9%,两个月合计径流量为1940亿立方米,如果大型水库的库容都集中在这两个月蓄水,将占该时段长江干流多年平均值的50%,使河道水流比正常情况减少一半,如果遇枯水年,情况会更加严重。

        陈进进一步指出,这只是从长江整体来看,对于长江干支流的局部河段,蓄水期河道减水情况会更加严重。如果不建立统一、协调的蓄水方案,不仅会影响每个水库汛后蓄满的保证率,而且在蓄水期会加重对中下游的影响。

        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委”) 2013年年底接受新华社采访时称,现行水利水电工程建设管理体制是“谁建设谁管理”,而且设计时也仅考虑工程本身的兴利。上游水库群数量越来越多,涉及多家企业,其调度和管理涉及水利、电力、交通等多部门。由于水库调度运用大都各自为战,在遭遇大洪水或干旱时,甚至会放大下游洪水过程或加剧枯水程度,人为加重洪、旱灾害。

        “水荒”带来的影响将是多方面的,其中也包括航运。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今年4月底曾到重庆主持召开座谈会,研究依托长江黄金水道,建设长江经济带,还乘兴沿着长江重庆段开阔的江面溯江而行。

        早在3月份的全国两会期间,长江航务管理局局长唐冠军在接受《中国交通报》采访时就表示,“长江上游干支流水电的持续开发及水库群建设,对长江航运的影响不容忽视。”

        他认为,长江上游水库群联合调度体制尚未建立、运行机制不健全、管理法规不完善,使充分发挥水资源综合效益尤其是航运效益缺乏制度保障,“这与打造长江全流域黄金水道的目标还有较大差距。”

上游水库综合调度需顶层设计

        陈进将水库运行管理分散、缺乏流域管理和区域统筹,列为可能造成水荒的重要因素。他指出,长江上游水库涉及众多运行管理单位和不同利益主体,目前各水库和水电站的运行调度基本上是各自为阵。

        资料显示,金沙江的开发方案中,除唯一已建成的金安桥电站控股单位为民营企业汉能控股集团外,其余26级悉数被三峡、华润、大唐、华电、华能、国电6家国有水电巨头把持。其中,三峡集团则完整控制着金沙江下游乌东德至向家坝的4座世界级水电站;中游的一库八级水电站由华电、大唐、华能等5家企业共同投资的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控制、

        “2006年一次开会,我就当着曹广晶(时任三峡集团公司董事长)的面说,三峡到时候肯定蓄不满水,蓄满水就是上游来了大水,谁都够用了才轮到你。”翁立达早早就做出了“三峡肯定要吃亏的”估测。翁立达告诉澎湃新闻。

        三峡水库本身也确实遭遇蓄不满水的尴尬,2008年和2009年连续两年都没达到175米水位,一直到2010年把蓄水时间提前到9月10日才蓄满水。曹广晶甚至表示,随着长江上游干支流上更多水库的建设,今后三峡工程蓄水的时间还要提前。

        陈进认为,长江上游过去水库不多,蓄水矛盾还不突出,现在问题逐渐凸显。如今有一些水电公司很欢迎长江委统一蓄水。“水电站属于不同的业主,缺少协商的平台,他们找到长江委是想解决蓄水的矛盾。”陈进透露,三峡公司、华电公司以及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都希望统一调水。

        “利益协调是个问题,统一调度可能导致有的企业得利多,有的少,但必须由中间机构协调国家和水电站的利益,协调区域的利益和长江的利益,协调水电站之间的利益。”陈进告诉澎湃新闻。

        时隔22年,新的《长江流域综合规划》在2012年底得到了国务院的批准,其中也提到为了有效发挥三峡及上游干支流控制性水库的综合效益,开展长江上游干支流控制性水库与三峡水库联合调度专题研究。

        2013年12月,长江委书面回复新华社采访时,建议国务院尽快组织制定《长江干支流控制性水库群联合调度管理条例》,建立包括水利、电力、交通、环保等部门在内的跨部门水库群联合调度协调机制。同时组建跨部门的长江干支流水库群统一调度协调指导委员会。

        在翁立达看来,长江上游水电的统一调度还有一个巨大的体制障碍。长江委作为水利部的派出机构,级别为副部级,然而三峡、华电、大唐等五家水电企业也是副部级机构。

        “企业要什么级别?”翁立达表示,长江在中国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过分,但是长江委管长江远远不够。“长江委只能作为一个办事机构,上面要有更高的领导小组或者委员会。三峡都有国务院的建设委员会,长江为什么反而没有?”翁立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