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自然|城市农夫:在高密度城市如何实现种地自由

王婷
2021-04-01 17:06
来源:澎湃新闻

2020年的疫情,让很多人意识到社会生活的脆弱性,也意识到食物安全与个人生活的紧密性。越来越多的人爱在阳台上种花花草草,甚至种菜。但是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很多人连晾衣服的阳台都没有,全港90%以上的食品都依赖进口。从2000年开始,香港出现了一种新职业:城市农夫。他们大多出没在香港的大楼楼顶,精心管理着属于自己的“一平米”田地,享受着自食其力的快乐。

城市农夫在香港荃湾City Farm屋顶农场上耕种,该农场位于九龙与新界区交界处,南临汀九海岸线。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疫情让屋顶农场更火爆

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我拜访了香港屋顶农场(City Farm)的创始人:林世昌(Osbert Lam)。在香港荃湾的天台农场,我看到他跟农场管理员在种植箱边交谈,原来昨天有一阵西北方向的阵风经过屋顶,为保护即将结果的茄子花,他们在种植箱上支起了防风纱网。我才知道,耳边的风声是屋顶农场时刻要面对的挑战。

林世昌经营着两家特殊的屋顶农场。有别于欧美商业化管理的屋顶农场(比如全球第一个屋顶农场——纽约的Brooklyn Grange每年向餐厅供应10万磅有机种植的农产品),他的屋顶农场主要出租种植箱(也叫 “格仔田” )给周围的居民,也开办种植学习班。农场为会员提供工具、种子、有机肥料、专业指导及浇水,而会员需要自己翻土、搭畦、播种、移苗、施肥、除草及收割,收成由居民带回家。2020年疫情暴发后,这里异常火爆,10多个人等一个种植空位。

屋顶农场主要存在于香港工业大厦的楼顶。荃湾农场大约有970平方米,一排排矩形条板箱和一些新鲜的芽苗覆盖其上。育苗盒、混合种植土、黑色种植箱、竹子支架、白色网纱、瓜袋、果蝇诱捕器和动物形雀鸟驱赶木板,组成了一个个种植空间。其中有不少蔬菜已经成熟,南瓜、芝麻菜、迷迭香,高低错落形成一片城市森林。

有别于商业农场的单一作物种植,这里采用有机耕种和朴门永续农业的方法,每一块格仔田里搭配了不同品种,比如将番茄、罗勒、白菜、韭菜混种在一起,不同高度的植物可以互相遮阳,气味大的罗勒可以帮助驱赶害虫,多样性还有助于底泥健康,抑制病菌繁殖。

荃湾屋顶农场,种植箱之间只留下了一个人蹲下耕种的距离。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作者拍摄。

为什么做城市农夫?

看到如此专业的农场配置,很难想象出自于外行人之手。

林世昌之前从事广告业,鼎盛时在香港和北京都有公司。由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北京办公室关了,回到香港后因为工作压力,他和家人就开始尝试在新界锦田的郊区进行种植,那时他觉得插秧播种的体力活是一种难得的解压方式。

后来香港公司经营状况也不好,换到了一个更小的大厦顶楼,却意外收获了一块大天台。他开始自娱自乐地在天台种起了果蔬。他发现,一些蔬果品种在屋顶上也可以达到和地面一样的产量。相比于每个周末去郊区,天台耕种似乎更轻松一些,至少离家近,可以常常照顾植物们。久而久之,有客户和朋友看到焕然一新的天台后,纷纷建议他把这个休闲农耕活动规范起来,让更多人来体验种植的乐趣和收成的喜悦。于是, 2011年,他在鲗鱼涌开办了第一个屋顶农场 。

在屋顶农场规范化的初期,林世昌也面临着不少挑战, “需要做大量的前期试验”。他指着面前黑色的种植箱说,“最早,各式各样的容器我都做过试验,最后这款塑料箱因为能保证四面出水和良好的通风,变成了最佳选择。在香港这样潮湿闷热的气候中,出水和流通空气对植物根的生长非常有益。” 

屋顶农场上提供的三种类型的台湾产种植箱,大小不一的箱子并列起来,成为了“田”。“基本田”多为新手准备,“高架田”多为老年农友考虑,不用弯腰耕作。

对种植土的试验也是如此。最开始,土都是从地里挖回来放在花盆里的,也买过德国的有机土。但发现现成的土在输水和保肥上都收效甚微,他就开始研究在地化的配方。

林世昌认为,土壤要跟屋顶的小气候配合。比如,香港雨水多,就意味着土壤不能过分保水,否则土里会缺少空气。在培育不同作物时,还要对土壤进行改造。比如培育土豆就要适量加沙砾,创造疏松、干燥、偏酸性的土质。这样一来,土壤的循环利用率也高,除了自然降解和收割时带走的土,每年农场只需补6%左右的新土。

城市农夫一天的生活

就在我们交谈之际,林世昌的老婆王朝晖(Sheryl)提醒他,大白菜可以收割了。天台尽头是他们的自耕地。只见好几棵白菜层层叠叠地排列着,硕大的叶子溢出了种植箱。林世昌熟练地抓住一棵白菜的底部, 轻轻左右扭动,往上提拉,但他没有马上拉出,而是左手托着白菜的叶子,右手慢慢旋转摩擦白菜的根茎,抖落下附着的泥土。最后,一棵白菜完整地呈现在我眼前。

熟练的动作让我好奇,一个城市农夫一天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林世昌自豪地说,想要当一个好的城市农夫,首先得会观云识天

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查看香港局部的天气预报。有时还要打开卫星云图,观察未来9天的雨带分布,看看是否有台风经过,以便在农场上架起网,保护蔬果。上午,农场园长会进行日常浇水,检查蔬果种植状况。下午,园长还会检查各堆肥箱的堆肥情况,适当添补一些新的蔬果残渣。林世昌则会协调几个农场的肥料、种子的运输状况, 准备教育工作坊。

为了循环利用农场里的香草,王朝晖从2011年开始自学制作干花、植本草本护肤品、肥皂等。其中金盏花皂和最近大热的姜黄粉,深受农友喜爱。一小包姜黄粉,每年5月落种,12月底枯叶,来年一月才从土里挖出来。出土后把大块的姜黄切成片,放干燥房晾干,再用炉子彻底抽干水分,才能磨成粉。有的客人也喜欢用姜黄切片泡茶。

在王朝晖的“农庄制造”工作室,大概有几十种草本植物的周边产品,每种产品只能生产十几个,也正好够一年卖完。看到自己学习到的植物知识,能切实改变购买者的身体状况,王朝晖也感到由衷的欣慰。

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大盆姜黄,正在室内晾干。

屋顶农场也是危机四伏的地方?

旁人可能觉得城市耕种的日子悠然自得,但城市农夫也需要学会危机处理。

首先,就是找到合适的屋顶。香港大学景观系教授彭文辉(Matthew Pryor)曾做过一个城市模型测算,香港可用于屋顶农业的总面积有695公顷,几乎是纽约中央公园的2倍。模型数据看似很乐观,但香港现在能维持运营的屋顶农场只有60个左右。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屋顶使用权不明晰。由于屋顶农场仍然属于政府管理的灰色区域,既没有政策支持,也没有条例限制。所以,能否做成屋顶农场,完全取决于农场主与屋顶所有者的协商。

香港观塘区晶苑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楼顶的屋顶农场,平日只供员工休闲使用。图片由Mathew Pryor提供

林世昌就跟屋顶所有者达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协议:用多少空间付多少租金。在他的第一个农场,三年时间,从12个种植箱扩展到了500个种植箱,最后把屋顶铺满了,高峰时期可同时容纳100个人在屋顶上耕作。然而,这个大厦因强排、维修等建筑事宜,屋顶不能再放置东西了,于是林世昌把种植箱们搬到了香港岛的另一端——柴湾的一个大厦楼顶。然而前年,房东见到田地租赁越来越火爆,突然要上调5倍租金,他只能无奈地关闭这个农场。

多年来,不乏投资人找到林世昌,觉得这个概念好,希望做成一个大品牌。但是,当他介绍屋顶农场产量少、周期长、短期无法盈利后,投资者都选择了沉默。林世昌说,自己不想在整个社会还没有意识到城市农业真正的价值前,看到屋顶农场变成一个商业游戏。

投资者可以蜂拥而至,圈一百个天台,再联合机构和专家,搞一场盛大的城市农业活动。但这些更像“企业、产业,不是农业”。当产业没有回报时,资本也最容易撤退,留下一地残花败柳。

香港观塘City Farm屋顶农场上密密麻麻的格仔田。图片由Mathew Pryor提供

即使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林世昌从未停止过寻找新屋顶,然而找到适合的屋顶并不容易。因为,天台种植有不少限制:风向、泥土的深度,都制约着植物的选择。

林世昌认为,天台外围最好有一些大厦可以挡风,就像一个山谷的作用,但太挡风又会担心阳光也被阻挡了。比如,荃湾屋顶农场的环境就很有挑战性,这里面海,日照充足,但25层楼高的位置导致冬天的季候风特别强。在香港这个年平均最低气温20℃的城市,这个屋顶冬天温度会降到0℃。另外,农场周围的社群组成也很重要,最好有一个稳定的中产社群,靠近地铁站和超市。

林世昌收获的椰菜花叶子长达1米多,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前年香港遭遇“山竹”台风时,农场损失惨重,种植箱东倒西歪。他在第一时间鼓励农友,告诉大家,台风也是对大自然的一种体验,要跟大自然共存,坚持下去也是一个自我精进的过程。在他的鼓励下,很多农友在8号风球过后,第一时间回到屋顶,扶正一些断枝、断蔓。大自然的力量是很神奇的,只要你把植物扶正,根茎里的运输供养系统会自我修复。有一些南瓜,叶子都被吹没了,但两个星期就能长回来。

夏日的清晨,一帮农友们在屋顶农场上耕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不是在种植食物,而是在种植快乐

屋顶农场对于林世昌来说,不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更是对自然的体验,也是改变个人生活状态的方式。这是他坚持十多年的原动力。

 “以前,我觉得广告人需要事事都突出于众人,有一个阶段特别在意别人对我的评价。但那些影响力和成就,给我带来的满足感总是稍纵即逝。”种植让他慢慢学习把欲望收起来。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我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一些很实在的事情,比如今天种什么、浇多少水、有多少菜要收。这些农耕事物慢慢变成有规律的生活模式,让我没有太多压力。” 

香港天台上种植最多的是各类沙拉菜,图为最近风靡的食物:小卷心菜(孢子甘蓝), 起源于比利时,单棵可结几十到上百个不等的小球。

林世昌不仅获得了一份踏实的内心,更结识了许多热爱都市农耕的朋友。他经常会观察农友,猜测他们会不会坚持下去。

“有些人看上去好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领,涂着指甲油,戴着手套,以为是闹着玩的。但是过了3个月,她居然还在坚持,指甲油也不涂了,手套也拿掉了,头发都剪短了,整个人都大变样了。” 

农耕似乎有改变个人行为的可能性,因为它是我们规律自身的开始。从一粒种子到餐桌上的食物,你不仅付出了体力,更收获了知识和自信。你会疑惑,为什么培育菜的成本不一样,在超市却卖一样的价格?你会觉得对自己的生活更有掌控力,菜都能种出来,减肥和早睡又算什么呢?

农友们在狭小的种植箱之间,互相交流耕种心得是农场上最常见的画面。

事实上,社会性可能是城市农业被人低估的价值。城市农业经常被认为是解决未来粮食安全问题的方法之一,相关行动者用不同的方法提高城市农业产量,希望在有限的空间内,用更短的周期,种更多的菜。这个出发点没有错。但人们似乎忘了,参与城市农业的城市居民们可能也有别的诉求。

受访个体对六种不同社会价值的感知程度,体现出屋顶耕种社会价值的复杂性,其中个人健康和教育是大家最关心的两项。图片来源:Wang & Pryor, 2019

一项以香港屋顶农场的研究表明,使用者参与屋顶农场耕作,更多的是为了个人社交需求。在屋顶耕作的两小时中,农事活动时间只占了很小比例,使用者花更多的时间观察,隔壁“邻居”的田地里长了什么,询问对方是怎么种出这么大的番茄的。被采访的使用者甚至愿意支付额外的费用,来获得农业相关知识的交流机会。因此,城市屋顶农业的社会性和带来的额外价值,可能是调动普通人能动性、带动社区经济和激活城市闲置屋顶空间的好机会。

(作者王婷系香港大学景观学博士候选人,主要研究中国当代环境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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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