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相机记录即将消失的故乡

2021-03-05 16:49
福建

原创 极光视觉 极光photo

迎佛,2019年,浙江乐清 ©叶朝晖

摄影并文 / 叶朝晖

编辑 / 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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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的涂民,2015年,浙江乐清胜利塘

01

乐清湾的童年记忆

刚被填埋的海涂遗留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仿佛一片盐碱地,几个孩子在玩耍,我对他们说,你们脚下的地方几天前还是一片海涂,孩子环顾四周,只有一根巨大的施工管道通向远方,看不到尽头,一点也看不出海涂的痕迹,见他们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说水坑里的水是不是咸的,他们说是的,现在他们相信了,因为他们发现了许多螃蟹贝壳的尸体。

这里曾经是我童年的记忆。

海涂里玩耍的小孩,2013年,浙江龙湾

记得第一次下海那年大概只有4、5岁。母亲很放心地让我去下海,从村里走到海涂有好几里路,当时没有任何建筑,很荒凉,平时白天都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一行5、6个小孩,带队的是我的大堂哥,当时他大概15、16岁,已经是淘海的好手了,每次下海回来都是满满箩筐的,有蝤蛑、蛏子、蛤蜊、鲇鱼,虾和油螺更是数不清。我一直就盼望着下海。

出海的涂民,2015年,浙江乐清胜利塘

那天是个有月亮的凌晨,我依稀记得影子一直伴着我,安静极了,那时没有车了,也没有任何灯光,月光特别清晰地洒下来,就象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在西瓜地里的情景一样,山露出嶙峋黝黑的身影,一群小孩光着脚走在泥路上,吧嗒吧嗒的,山里回音也“吧嗒吧嗒的”,好象在小河的对岸有队人和我们结伴一样,又恐怖又刺激。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们到了海涂边,那时的海涂好大,一望无际。天亮了,涂田的水哗哗流向大海,无数的虾、鱼都在水面上跳跃,在阳光的照耀下,好看极了。

雨中的老农和耕牛,2012年,浙江乐清

老人和白马,2017年,浙江乐清

等到涂田中间的泥地露了出来,放蛤田啦!

只听见一声欢叫,渔民们跳进蛤田里的水沟,我们也扑腾扑腾地跳了下去,海水一下子满到了我的胸口。我一点都不怕,渔民用长长的大鱼网开始网鱼,一网下来都是鱼啊虾啊,还时不时从背后腰上拿下蝤蛑箪,在旁边的泥涂里像梳子一样梳几下,一只只张牙舞爪的蝤蛑就会从泥里暴露出来,渔民用蝤蛑箪压住大钳,一直手熟练地抓住蝤蛑,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几根稻草迅速地绑住蝤蛑扔进箩筐。

我们只能跟在渔民的背后,绝不能在他们的前面网鱼,这是规矩,我当时小,也太兴奋了,鱼网常常不自觉在渔民的前面捞上一把,东西特别多。

做照相手势的老人,2015年,浙江乐清

四合院,2011年,浙江宁波

回到家,记得那晚烧了整整一桌的海鲜,都是我自己劳动的成果,鲜甜鲜甜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母亲在世时经常说起我第一次下海回来的情景,全身泥瓜,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可爱极了。

乐清湾的记忆是童年的记忆,也是故乡的记忆。童年自然是回不去的,而故乡也已沦陷。“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

02

一座村庄的拆迁

看着窗外拆迁的村民,2018年,浙江乐清

“南岸老家的河被填了,桥头的大榕树要被挖了,那是我们的祖父种下的,你得回老家一趟看看。”电话是大堂哥打过来的,说的很急切,我说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放下电话,心底里那个叫“故乡”的东西如胃酸一样泛了上来。

南岸是我童年的所有记忆,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堂哥下海涂,满满箩筐的鱼虾蟹,第一次尝到自己亲手收获的成果。每天下完课书包一扔,拿起网兜就往田野里跑,那时候的小河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小鱼小虾。

拆迁后被遗弃的小狗,2018年,浙江乐清

迷路的老人,2019年,浙江乐清

深夜在废墟上徘徊的村民,2019年,浙江乐清

到了村口,前面骑着三轮车的老人背影恍如刚去世不久的大伯,大伯目不识丁,终身务农,而父亲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自从大伯去世后,父亲更少来村里了,也更少谈村里的事,似乎故乡与他无关。

老远就看到几台挖土机在挥舞着巨臂,那曾经宽阔的河流只剩下一点小坑,石板桥已经不见了,那是以前的陡门,水流湍急,发大水的时候二公(我爷爷的兄弟)都会拿出渔网,两头插在石墩的凹缝里,长长的网被水漂得老远,我们小孩子只能站到远处,大人警告小孩是不能靠河边的。收网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网里无数的鱼在跳跃,满眼都是闪耀的银色,四合院子里的每家每户都会分到鱼获。母亲把小鱼杀了去肠,洗刷干净,倒进大锅炒,祖母加柴火,没多久,香喷喷、金灿灿的鱼松出来了,那才叫人间的美味。

每天都点三官灯的老人,2018年,浙江乐清

供奉祖先的香炉,2018年,浙江乐清

身处异乡的打工者,2014年,浙江乐清

在故乡,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迅速消亡。南岸是浙江省最大的行政村,有五百年的历史,村里有进士巷、打银巷,说明这个村庄以前的繁华,可是,这一切都将消亡。

我是个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人,母亲生前曾多次督促我多去老家走走,多和亲戚联系,这些都是你的亲兄弟,这几年我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大堂哥指着大树对我说,这是你祖父种下的!语气中有点责怪的意思,感觉应该是责怪我对祖宗的冷漠。旁边的一个老人也说,这树是你爷爷种的,五十三年了!我惊讶老人的记性。

跟随外出打工父母迁徙的孩子,2014年,浙江乐清

迁徙的打工者,2014年,浙江乐清

废墟中穿行的村民,2021年,浙江乐清

五十三年,这树可是在我出生前一年爷爷种下的。触摸大树上的伤痕如触摸到祖父的皮肤。这座桥、这棵树曾经是村庄的中心,是村民休憩乘凉的地方,是茶余饭后百姓讲朝廷的场所。

有一次,一艘结婚的水泥船经过,大家围在桥头讨彩头不让过,船上的人向岸上抛洒糖果香烟,大家哄抢的情景。我抢到了两根飞马牌香烟,几颗红红绿绿的花生.......

等待村官选举结果的村民,2013年,浙江乐清

爷爷生前种下的树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树将被连根挖起、拦腰斩断、变成柴火灰飞烟灭,而我可以拿到一笔钱,这笔钱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迁坟 抱着祖先遗骸,2021年,浙江乐清

垃圾场被遗弃的结婚照,2010年,浙江乐清

迎佛,2019年,浙江乐清

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这棵树的故事。这棵树是叶岩银的父亲、叶银松的父亲和我祖父三个人种下的,种了三次才成活。我联系上了银松伯的儿子仁义兄,我们的愿望都是能把这棵树保下来。

那段时间,每隔一两天我都会去老家,看到河流一点点被吞噬,大树越发孤独,心情很复杂,内心在暗暗祈祷。每次我在树下徘徊,老人们都会对我说,这树是你祖公爷种的。祖父的形象也慢慢地浮现出来。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记忆中他个子很高,不大说话,有种威严,我曾跟着他去陡门头的番薯地里干过活。

一颗废墟中的枣树,2018年,浙江乐清

似乎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政府打算把树迁移到新的祠堂前面。那天我去的时候,大树已经被挖起,被剁掉的树根堆成小山,据说榕树的树冠有多大,树根就有多大。树干太大了,工人们拿起锯子对树干下手,我不忍心看下去,走了。

大树被迁移了一千多米,缺胳膊少腿,看上去好可怜,但是毕竟入土为安了。大树能活下来吗?能经受台风吗?能经受酷暑寒风吗?村庄已成为一片废墟,只有祖父种下的树成了这个村庄唯一的记忆。

雨中劳作的老人,2015年,浙江乐清

拿着族谱的老人,2019年,浙江乐清

03

逝去的老城

把一张光绪乐清县地图覆盖在

谷歌地图上你就会发现:

多少河流、多少桥、多少木兰舟、多少驿马

多少砖瓦、多少寂寞的窗扉、多少雨水浸润过的青石

多少红泥小火炉、多少坚固的事物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但你仍然可以在手机定位系统输入这样的地名:

崇贞巷开元巷中和巷青莆巷双箭巷

多少年来巷子的名字不曾更改,

只是少了几棵古树、几张餐桌、几个姓氏

春天少了几只燕子,秋天少了一行白鹭

背着腿脚不便的老父亲到田里劳作,2015年,浙江乐清

行道树上的鸟把翅膀借给了行人

叠加在眼珠子里的车轮

加快了他们的生活节奏

一只白鹭原地不动地飞着

一个死者的名字在不动产登记表里

一切居有屋者皆在变动不居之中

他是谁?为什么总是用双手抹着

脸上那些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川字纹和鱼尾纹?

打工者的孩子,2010年,浙江乐清

影子老了,也会突然离开身体独自去别处游荡

在卵状的山峦和锥状的山峰之间

在清晨与黄昏的微妙平衡里

“快递!快递!”快递小哥递来亡灵

一阵风递来一个死去多年的邮递员的名字

钟表店里走出三个人: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们在一条老巷子的尽头合为一人

那些老式时辰钟的指针看上去比电子表走得更慢一些

巷子里坐着的人看上去比大街上的行人多过半日

两个轮子看上去比四个轮子更悠闲一些

死者看上去只是比生者提早几小时入睡

某个礼拜天的午睡时刻,有人梦游般穿过老城区

去城北山上拜访躲在石头公寓后面的白云

然后同太阳一道下山

然后就在午夜,用手指叩响酒吧的木门

使虚无发出声响

——东君《老城记》节选

穿蓑衣的老农,2015年,浙江乐清

摄影师简介

叶朝晖

主任记者,自由摄影师,师从阮义忠、骆丹,摄影作品在广州、厦门、杭州等地展出,首届村赛获奖摄影师,入选2018宁波国际乡村摄影节;在《腾讯网》《生活月刊》《法治周刊》《青年文学》刊登图片专题故事。曾举办《脸是一本书》《丝路众生》《白鹭的声音》等个展。

原标题:《拆迁、征地、夫妻反目......他用相机记录即将消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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