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摄影师不能解释照片?

2021-03-05 21:21
北京

罗伯特·亚当斯,《桌边窗户》,1967年

为什么摄影师不能解释照片?

文 | 罗伯特·亚当斯

译 | 李鑫

究其本质,艺术是不言自明的。正由于其充分性,我们才称之为艺术。艺术的生动细节与整体凝聚力赋予自身某种生活中罕见的清晰性。因此,若观者与艺术家共处一个时代与文化环境,且知晓媒介的历史,则无需为艺术增添一篇序言或补充其他辅助资料。

据此而言,成功的艺术写作是一次非比寻常的成就。它是谦逊的,且不留痕迹地实现了艺术的充分性。约翰·萨考斯基(John Szarkowski)曾提出评论文章的一条恰当标准:“越好的文章,越需要像图像。”[1]可惜,只有少数几位评论家做到了,例如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与萨考斯基本人。

© John Szarkowski

有几位重要艺术家是令人难忘的评论家,比如画家费尔菲尔德·波特(Fairfield Porter)是《国家》(The Nation)杂志的优秀撰稿人,可他们没有因为解释艺术而博取艺术家或评论家之美誉。摄影师迅速发现了这点,因为他们时常要阐明照片的意义,偶尔也会拒不回答。确实,他们会简要解释创作初衷(即便不聊创作成就),并谈谈使用的器材与暗房工艺,但他们知道,若这些信息算秘密,照片就不会如此重要了。

摄影师被迫谈论照片的频率可能关乎作品的一目了然。有人以为摄影师只是如实地记录眼前之物。摄影师解释了画面外的事物和创作主题,难道他们不该因为坦率而索取弥补吗?此想法显然不对,但很少有观者真正明白,且肯定比看懂绘画之人还少。摄影师嫉妒画家,因为他们可用精辟的格言回应,甚至闭口不言,或许在于,他们能更主观地令观者信服。

© John Szarkowski

几年前,我开始欣赏照片,因为无需摄影师的释读,我就会爱上它。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itz)或爱德华·韦斯顿(Edward Weston)等职业摄影师的评论偶尔会让人茅塞顿开,可他们对特定照片的解释不会增加我的体悟。事实上,摄影师从不长篇大论地谈论自己的作品,我很惊讶,想知道是否有特例,哪怕一个例子也好——艺术家的写作会让照片更精彩、更丰富、更引发共鸣、更体现生活。

我认为,此类解释之所以会失败,部分原因在于,与艺术家一样,摄影师选择的媒介能最真实地表达视觉,其他方式则会相对模糊、残损。为什么摄影师要尝试其他方式?查尔斯·德姆斯(Charles Demuth)说道,“我被敦促着……解释我的画作。……为什么?它们不是我画的吗?”[2]又或,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向一位询问其诗歌含义的人解释道,“想要更晦涩的答案吗?”

© Robert Adams

与其他艺术家一样,摄影师也会保持沉默,因为它们担心自我分析会妨碍后续创作。他们全然不知好照片从何得来,但会猜想,某种天真或许是必不可少的。诗人肯尼迪(X. J. Kennedy)在诗歌《诗艺》(Ars Poetica)中诙谐地写道:

下金蛋的鹅

一看胯部就会死

弄明白它的括约肌如何工作。

你会好好躺着吗?千万别看。[3]

艺术家之所以不乐意描述或解释作品,主要因为一旦解释,无异于承认了失败。至少部分人认为,文字证明了图像的匮缺。若用文字描述已然表露的观点,则等于承认照片的模棱两可——它不是艺术。

当然,若摄影师相信作品的价值,则不会控诉暗示了解释的失败。在此方面,所有艺术家都游刃有余。他们确信,一些观者缺乏看懂内容的耐心。

© Walker Evans

或许,除开研究作品的内在证据,了解摄影师作品观的最佳方式,莫过于阅读或倾听他们如何阐述倾佩的同代人或前辈的作品。此方式极似摄影师谈论自己的意图,但必须认真地解释证词,因为它非常严谨(若他/她相信别人已经做过他/她最需要的事情,则体验不到严肃图像制作的烦恼)。几乎所有摄影师都会欣赏别人的作品,而且,他们偶尔会发现其成功与自身密切相关。

对摄影师而言,理想的画册只包括照片,无一文字。可此类画册甚少,因为出版社会埋怨销量太差,所以,摄影师需要忍受糟糕的画质、目睹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在最佳情况下,写作是需要的。知名体育记者雷德·史密斯(Red Smith)对持不同观点者说道,“没必要写作。只需要在打字机前,正襟危坐。”[4]]我记得,曾经为了给一本图册写四段文字陈述,我起草了一百多份草稿,都是为了避开影响照片的因素。

可情况不会好转。比如,出版过摄影佳作的大学出版社正在推行一项政策,要求画册收入一篇“重要”文章。因此,这不仅会并列摄影师的文章与照片,还将混合物夹在社会科学气球面包(social scientific balloon bread)的中间。

© Robert Adams

摄影师会继续写作,因为他们要大量出版照片,这是他们表达恰当视觉的唯一方式。为了出版画册,我用过各种欺骗方式:引用志同道合者的言论,谈论摄影以明志。可经验告诉我们,避免谈论照片的最好方式是谈论其主题,比如,住宅、田野、树木、生活中的一切趣事。若摄影师想解释一张照片,最安全的方式是谈论照相机面前之物,而非它的用途。至少这很狡黠,摄影师无需付诸实践就可接近图片的意义。

刘易斯(C. S. Lewis)承认,被迫阐述信仰时,他往往不像主动谈论时那般坚定。摄影师知晓解释的弱点。对他们而言,文字是描述重要事情的苍白无力、漫无边际的方式。他们的天赋是发现作为印刷品的照片的动人之处。保持缄默。

1992年

注释

[1] 参见John Szarkowski, quoted by Anne Soerensen, “Photographs and Song Sparrows: An Interview with John Szarkowski,” Eclipse Photographs 8 (Winter 1981): 2.

[2] 参见Charles Demuth, “Across a Greco Is Written,” Creative Art 5 (29 September 1929): 629.

[3] 参见X. J. Kennedy, “Ars Poetica” (1961), reprinted in Poems on Poetry: The Mirror’s Garland, ed. Robert Wallace and James G. Taaffe (New York: E. P. Dutton, 1965), p. 266.

[4] 参见Red Smith, quoted in The Writer’s Quotation Book, ed. James Charlton (Wainscott, N.Y.: Pushcart Press, 1980), p. 39.

文章

American Art , Winter, 1992, Vol. 6, No. 1, pp. 12-15

作者

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Adams,1937年—),“新地形学”和无表情摄影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1973年、1980年获古根海姆奖,1994年获麦克·阿瑟奖,2009年获哈苏国际摄影奖时,该奖评价他是“近四十年来最重要和最具影响力的摄影师之一”。

译者

李鑫,资深编辑、影像写作者、出版策划人,摄影自媒体“影艺家”主理人、艺术摄影学习平台“影艺堂”联合创始人,策划引进并出版50余本艺术摄影类图书。目前生活、工作于北京。

原标题:《为什么摄影师不能解释照片? | 罗伯特·亚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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