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乡村摄影师

2021-03-05 21:21
北京

我父亲是一位上世纪80年代自学摄影、自营照相馆的乡村摄影师。30多年来,父亲的照相馆从兴盛走向衰落,在时代的变化中,父亲又回到黄土地,做回了农民。

我的故乡位于甘肃省定西市将台村,这里地处黄土高原沟壑间。我的父亲,今年57岁,他从小爱好文艺,喜欢画画,高中时偶然接触了照相,从此当了30年乡村照相师傅。2007年照相馆倒闭后,父亲外出扛过水泥,当过保安,最终又回到黄土地,做回了农民。这是父亲通过暗房合成、手工上色的照片。

1979年,父亲在原定西县鲁家沟中学读高二。在学校因为喜欢画画,爱好拍照的班主任经常喊父亲帮着加印照片,学着给黑白照片上色,父亲因此接触到摄影,班主任也算是父亲的摄影启蒙老师。这是父亲制作的自己从12岁到19岁的成长照片。

1980年,父亲高中毕业后也没有再继续上学。当年班里喜欢画画和他一起参加高考的两位同学,一个被临洮师范录取,另一个进入了中央美院,只有父亲落榜了。班主任让父亲复读再考,但当时爷爷奶奶已年过六旬,家中没有年轻劳力。为了早点帮家里挣工分,父亲中断了学业。这是父亲当年的高中毕业证。

1980年,随着改革开放,国家开始提倡个体经营。年轻的父亲不甘心当农民,便利用高中学到的摄影知识,干起了照相。一开始没有器材,父亲只能从成本最低的照片上色干起:在县城街头,一个小板凳,一支毛笔,一本水彩上色小本,就是父亲全部的吃饭家伙。给一寸照片上色收费1角,正常情况下,父亲能挣10元。生意不好时,则连吃个大饼的钱都挣不上,晚上住宿只能住在5角一晚的车马店。这是当时练习技术时,父亲给自己的黑白照片上的色。

那时,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买一台自己的相机。做上色大半年,父亲终于攒了120元。1981年6月,父亲跟一位客人闲聊,客人的儿子在县文化馆上班,手里有一台海鸥203相机要卖。父亲得知消息后兴奋不已,第二天就花光所有积蓄,将相机买了回来,此后多年,它一直是父亲身上最值钱的物件,陪伴了父亲10年,直到1990年才退休。这些都是父亲后来用过的器材,为省钱买的都是二手货。

那几年,父亲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各种胶卷冲洗设备,下乡串村,给村民们拍全家福、老人肖像和登记照等,走到哪都是租村民家房子,临时搭建影棚暗房。这是1981年,父亲在洮河边的留影。

听父亲讲,那时,照相师傅是非常时髦的工作,也很受村民欢迎。就这样父亲走遍了定西周边的大队公社,当时教师的工资每月是42.5元,而父亲一个月能收入100多元。这是1983年春节,我们家族的全家福(后排左二是我的父亲)。

1984年10月,父亲在参加甘肃会宁物资交流大会时,通过拍照认识了母亲,半年后结了婚。虽然父亲干的就是照相,但那会儿并不时兴拍结婚照。后来父亲把自己和母亲的单人照片上色,然后将其剪切和结婚证组合在一起,制成了特殊的结婚照,这张照片,现在还挂在家里。

结婚后,父亲下乡拍照都会带着母亲,干活时,母亲是他最好的帮手。白天父亲掌镜,母亲指导村民摆造型,还负责开票收钱、招揽生意;晚上则陪父亲冲洗、裁切照片。在外走村串户,不管多苦多累,母亲都时时陪伴在父亲身边。这是1985年,在定西西岩山公园,父亲和母亲的合影。

1986年12月,姐姐出生了。年轻气盛的父亲有一种不服输的气概,下决心一定要建一个全村最好的房子。父亲将拍照所赚的8700元钱都投了进去,但只盖起了房子的主体。1987年,父亲又奋斗了一年,才有钱把整个房子盖起来。当时,这房子是整个村里是最气派的。2018年家里又盖了新房,这些老房都已闲置。这是2016年2月,我拍摄的老房子外景,三十多年过去了,除了墙皮脱落外,主体架构依然结实如初。

1988年,搬进新家后,父亲添置了新的家具。这些家具摆件在那个年代是非常流行,在当时的甘肃农村都是比较贵重的大件,父亲都很爱惜地使用。直到现在,这些家具用品依然完好无损。这是2016年2月,我拍摄的老房子内景,虽然房屋有十几年不住人了,母亲都会将其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1988年,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听父亲讲,他当时在外拍照,加上信息闭塞,直到一个月后回到家,才知道我出生的消息。这是1990年,父亲给我和姐姐在家中院子里拍的合照。之后没多久,妹妹也出生了,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款,妹妹也没分到田地。

1991年5月18日,在外漂泊了 11年后,父亲的春光照相馆终于在巉口镇开业了,父亲起名春光照相馆,因为当时改革开放,春光寓意吉祥,因此得名。当时,在镇上已经有一家照相馆,父亲开的是第二家。开业不久,那家照相馆的老板还找上门来说父亲搅和他生意。这是1992年,父亲和姐姐在春光照相馆拍的一张合影。

照相馆里用的背景布都是父亲专门请人画的,母亲是父亲最钟爱的模特。这是母亲穿风衣、穿连衣裙、穿军装、穿喇叭裤、戴墨镜……摆出各种当时最流行的摆拍姿势让父亲拍的照片。这些照片,也是春光照相馆当时最美的宣传照。

2000年,我们姊妹三个陆续长大,都到了巉口镇上学。为了方便我们学习和吃住,父亲贷款两万元钱在镇上买了间二十几平米的房子,继续开照相馆。由于房子有质量问题,2007年照相馆关门后,父亲将房子退回。这是2019年2月,我拍摄的照相馆外景,已经破败不堪。

2004年,姐姐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父亲激动得直掉眼泪,村里好几年没出过大学生了,在整个家族里,姐姐是第一个大学生。当时,照相馆已经开始受到数码相机兴起的冲击,生意不景气,收入刚够维持家里的生活,根本无法支付姐姐上大学的学费,最后,靠家里的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2006年,我又考取了大学,父亲既高兴又犯愁。当时家里的收入根本无法承担两个大学生的学费,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参军。因为这件事,父亲一直心怀愧疚。这是2004年8月,姐姐考上大学后我们一家的全家福。

2007年,照相馆开始入不敷出,最终关门了。父亲把照相馆的设备、二三十张布景、上千张老照片打包起来,一车拉回了家。这是2016年2月,我拍摄父亲站在布景前的样子。

失去固定的经济来源后,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先后去兰州、广州和北京打工。这是2011年国庆节,我和妹妹带着父亲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那时我在北京当兵,妹妹也在北京打工。

父亲外出打工期间,母亲留守在村里,看守着这个小卖店,店名是父亲的名字。店里主要卖些油盐酱醋、小零食和日化用品,收入能添点家用。这是2016年2月,看守小卖店的母亲。

小卖店始建于1996年,因为房屋破旧漏雨,父亲决定拆掉重修。这是2018年父亲花了10万元翻新后的小卖店。

2012年2月,奶奶病重,瘫痪在床,父亲辞职回乡照料母亲,一直到2013年7月,93岁高龄的奶奶去世。奶奶的离开让父亲十分难过,虽说高龄离世算是喜丧,但作为儿女,还是舍不得。这是2013年7月,我拍摄奶奶的葬礼中,父亲抱着奶奶的遗像。

奶奶去世后,父亲再没离开过家乡。为了生计,重新回到地里劳作。定西穷苦,就苦在缺水。在我们村,每一户院里都有一口水窖,没通自来水之前,水窖就是一家人的命。如果遇到干旱少雨的年头,吃水都成问题,庄稼基本绝收。因此,我们非常珍惜水,倒一脸盆底的水,一家人轮番洗脸。这是2014年6月,父亲打取水窖的水浇菜地。

2014年11月8日,长达九年的引洮供水一期工程全线完工通水,至此,村里束了吃窖水的日子。有了水源后,村里的土地大都被流转种上了蔬菜,家里的10亩川地也是如此。没有了地,父亲只能就近去菜地干活。起早贪黑,每天都在地里干十几个小时,虽然辛苦,但每天有120元的收入,加上每年出租土地的补助,家庭年收入比以前增长了不少。比起打工时的力不从心,父亲干农活要好得多,打药、砌菜都很顺手。父亲在菜地里一干就是三年,因为工作认真负责,被菜地老板重用,从零工逐渐干到领工,积累了不少经验。这是2018年8月,我拍摄父亲在菜地里装芹菜的情景。

照相馆关门后,父亲还是会随身揣着一个小卡片相机,闲暇时,拍拍村里的人和景致。这是2016年2月,父亲带着我走村串户给全村人免费拍摄全家福,每走一户,父亲都会帮村民整理着装,调整拍照位置,纠正动作,看得出他曾经作为一名照相馆师傅有着丰富的经验。

除了照相,平日里父亲喜欢喝点小酒,一闲下来,总会约上村里的朋友们喝几杯,兴致来了,干脆蹲在自家小卖店门前,和村里的人喝酒划拳。因为喝酒,父亲没少和母亲吵架,我们也都非常反感,经常劝父亲少喝酒。这是2015年8月,父亲和村里人在小卖店门前划拳喝酒。

父亲还喜欢养花,做一些根雕摆件。可能因为爱好文艺吧,父亲比较留意身边的事物,走在田间地头,只要遇见好看的树根和石头,就会想办法拿回家。母亲经常嫌弃父亲捡“垃圾”,说不如当柴火烧了。但这些“垃圾”经过父亲的构想加工,大都能变得有模有样,好多串门的亲戚朋友想要,父亲都没舍得送。

父亲是个非典型的农民。因为爱好文艺,当了照相师傅,赚了些钱。在时代的变化中,父亲又回归土地,重新当起了农民。父亲走过艰苦的四十年,建立一个和睦的家庭,现在生活越来越好,家庭成员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这是2018年春节,我结婚后,我们一家人拍的全家福。

春节前夕,中国文联、中国摄影家协会启动“百年•百姓生活影像”图片征集活动,盘点那些记录着衣、食、住、行、乐等普通百姓生产、生活的影像,特别欢迎1921年前后、1949年前后、1979年前后及当下四个时间节点的影像。

原标题:《百年·百姓丨我父亲是乡村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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