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丁拼图①|佤族与火,老寨与新村

任珏
2021-02-25 19:42
来源:澎湃新闻

翁丁,在佤语里是云雾缭绕的地方。

翁丁村 中国传统村落数字博物馆 图

翁丁原始村落位于云南省临沧市沧源县勐角傣族彝族拉祜族乡。2020年6月2日,央视报道称:“2014年翁丁古村中有300户人家,人均纯收入5370元。”走上旅游脱贫路的翁丁,需要具有独特魅力的旅游吸引物。“逐渐现代化的村落,远不如原始村寨有吸引力。”原始部落文化成为翁丁最大卖点。2018年,当地政府决定:整村易地搬迁到现代化新村,保留老村原始风貌,建成民族风情村;村民以老屋入股旅游合作社,年底分红,也可在老寨景区内上班,折合成工分,月底拿工资。到2019年年底,翁丁入选第七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154户建档贫困户全部脱贫,人均纯收入超过11000元。

到了2021年2月14日,翁丁一场大火,老寨的104间房屋,在3个小时内被焚毁。

在此,笔者通过各类现存研究和碎片化的网络信息,在线为翁丁老寨做一次“信息拼图”,尽可能还原老寨消失之前的数十年变迁。

火与佤族

打出“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名片的翁丁,到上世纪50年代还遗存着“猎头”习俗。不过,早在2004年翁丁开始发展旅游之前,其现代化进程就已开始。

翁丁1978年通路,1986年通电。谢仁典(2019)的研究发现,直到通电前,佤族依然保留着在民居中保持火种长年不灭的习俗,茅草是照明、取暖、做饭的主要材料,佤族民居以主客火塘为中心建立起佤族仪式化的生活空间秩序,这些都曾是佤族地区火灾频发的主要原因。

佤族因此形成独特的新火节习俗——“灭旧火,取新火”。为安全起见,翁丁的佤族粮仓,建在村边树林里(杨军 2017)。“新火节”祭祀神灵后第三天的消防工作,是佤族千百年来作为文化制度保留下来的防火教育;灾后的传统禳灾仪式和乡里互助,以及上世纪50年代以来政府的引导旱季巡寨制度(谢仁典 2019),使得与火为伴、防火防灾成为佤族的文化基因。

直到2014年,翁丁老寨内还能见到两处水潭。小的为普通消防水池,大的叫龙潭,相传有百年历史。翁丁人每年会用糯米粑粑、蜡烛等物在龙潭边祭拜,以祈祷预防火患(侯晓银 2016)。

翁丁开展旅游以来,政府从山上引水,为村民安上自来水,村里水塘作为灭火水塘留存(高文娟 2008)。

翁丁的“翁”为水,“丁”为接,翁丁,意为连接之水。该地有几条小河相互连接,因此得名。年复一年的节庆、祭祀、仪式,佤族人与火为伴的智慧得以教化传承,使佤寨具有足够的韧性,历经火患,依然能够延续族群。

通电后,家用电器开始进入佤族人家,逐渐改变了佤族延续千年与火为伴的生活方式。就连最后保存“留火种”的翁丁村里的新牙寨,通电后也逐渐放弃这一传统。佤族地区火灾频次相比通电前减少(谢仁典 2019)。但火塘还留存在佤族民居里,佤族民谚讲“火塘是房子和心脏”(何梦飞 2017),这是佤族原始崇拜的文化遗存,是佤族火神的栖息之处,是佤族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老寨与新村

与通电同时,翁丁现代化进程开始提速。1990年代,石棉瓦作为新型材料进入翁丁,也改变了翁丁老寨的建筑样式。唐黎洲与余穆的研究发现,随着猎头习俗被禁止,为逃生准备的茅草屋多道外门逐渐取消,建筑端部形成封闭空间,并未完全改变佤族茅草屋中主客火塘代表的“上位”与“下位”的空间权力秩序。

其后,以其防水性强、质轻价廉等特点,石棉瓦逐渐取代茅草为翁丁村寨接受。1996-1998年间,当地工匠肖军荣针对石棉瓦材料改造的“大梁式”和“新八大式”建筑样式,逐渐得到村民认可,成为翁丁主要建筑样式(唐黎洲 余穆 2017)。1998年,翁丁全村228家农户中,仅有一家为盖了一半的瓦房,其他均为传统“鸡笼罩”房及“杆栏建筑”(杨家娣 2004,2008)。到2003年,翁丁古寨中的“佤族传统住房建筑风貌己大大丧失,其中石棉瓦房占1/3,油蒙樟房占1/3,原有的传统住屋形式“杆栏”建筑及“鸡笼罩”房仅占3成(杨家娣 2004)。

3500年前的沧源崖画中的远古聚落形象 整理自邓启耀 . 云南岩画艺术 [M]. 昆明 : 云南美术出版社, 2006: 50,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佤族传统茅草屋二层平面与构架特 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沧源地区佤族茅草屋典型特征 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沧源 大柱式 佤族茅草屋  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沧源 地棚式 佤族茅草屋 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2000年的翁丁,白色为石棉瓦屋顶 李雨霖 摄

2003年,云南省启动了以茅草房、杈杈房改造为重点的扶贫安居工程(人民日报 2013;何梦飞 2017),改善佤族群众生活质量。这一时期的危房改造已考虑到,配合旅游经济需要,“充分利用佤族文化以及当地自然资源的基础上,将民房改造工程与旅游相结合,意图打造典型的佤族风情的民俗风情寨”。这一时期的民房,统一要求建筑外观为红色琉璃瓦顶、白灰墙,材料为砖瓦和混凝土,内部格局和层数可由村民自行决定(杨海源 2016)。

2004年翁丁旅游建设正式启动(何梦飞 2017;唐黎洲 余穆 2017),翁丁传统茅屋被定为代表翁丁“原始部落”的主要元素,“复茅”工程开始,翁丁的“石棉瓦革命”才告一段落。在政府动员下,石棉瓦上加盖茅草的方案得以推广,“对每一个参与改造的村民一次性补助4000元,并且每年每户无偿提供 500 元用以更换茅草,近两年则改为由政府统一从邻国缅甸进口茅草,每家每户能无偿获得一定数量用以更换”(唐黎洲 余穆 2017)。

2010年,“复茅”后的翁丁村寨,村里道路还是土路,已看不到白色的石棉瓦屋顶。李雨霖 摄

2020年12月的翁丁老寨,村寨空间形态和茅草颜色已发生变化,规划痕迹明显。李雨霖 摄

2011年,临沧提出“新家园行动”,推进危房改造的统拆统建工作(沧源先锋 2011)。2012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胡锦涛总书记对沧源8000多户佤族群众的茅草房做出重要指示。2012年9月“佤山幸福工程”启动,翁丁村也包含在内(何梦飞 2017)。

与2003年扶贫安居工程不同,这一次,“佤山幸福工程”明确要求把危房改造与特色村庄建设、农村环境治理,文化旅游产业发展相结合(刘宇 2013)。不仅要突出“青山、翠竹、红顶、灰墙”的民族民居特色,半敞开式前廊设计,也希望将佤族村民的日常生活展示给游客,用以吸引游客,房子内部空间也相较2003年民房改造时有了更为严格的统一规划、统一设计,包括厨房和厕所的安排,与传统的佤族生活空间完全不同(杨海源 2016)。

2012年新火节后,翁丁发生了一场大火。为居住安全和发展旅游,县里决定与旅游公司合作,对古寨进行改造,另选址再建新村,遭到村里反对。纪录片导演刘春雨恰逢此时,开始拍摄翁丁的纪录片(资料来源: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凹凸镜DOC)

佤山幸福工程的首批新房,原计划2013年春节前让佤族村民搬迁入住 (赵淑芳 陈庆庄 2013),但从老寨到新村的搬迁并不顺利。在导演刘春雨的记忆中,搬迁过程中,村民一直和旅游公司进行拉锯战。数年后,大部分年轻人最终妥协,直到2018年底,翁丁的新村搬迁才陆续完成。

2015年,翁丁新村全部建成(唐黎洲 余穆 2017)。由于屋顶铺盖砖红色的彩钢瓦,当地人称之为“红房子”。村民也可在老寨外自盖“楼房”,国家补贴4万元。这种自建楼房,虽可保留火塘,但已和老寨旧居的火塘不同,“只是人们做饭、炒菜、烧水等活动的工具,不再是起居室内具有仪式感的火塘”(何梦飞 2017)。同一年,在翁丁老寨,村民告诉到翁丁做田野调研的何梦飞:“翁丁只剩下四座传统建筑,鸡笼式罩房要作为旅游用的文化景观进行保护和修复,不允许住人”(何梦飞 2017)。

何梦飞了解到, “在佤族有个传统,就是建盖新房子、必须拆掉旧房子,意味着新的家庭的成立,是一个好的开始,现如今,政府禁止拆除旧民居,也不能在大寨内建盖新式民居,而且对于一些要盖新民居的村民,每个家庭每年都会有500元的房屋修缮费,要建房屋的家户必须在大寨外重新选址,一般会在道路旁边,原本在道路旁有房子的家庭就会拆掉原来的房屋直接在旧址上建盖。此外,新民居没有建好的时候,一些家庭会在路边搭一个简易的房子住,被称为‘临时屋’” (何梦飞 2017)。

2015年翁丁村民自建“楼房”实拍及室内平面图。何梦飞(2017) 图

幸福工程翁丁新村。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翁丁新村民居平面图。唐黎洲 余穆(2017) 图

那一年,老寨旧居、过渡期“临时屋”、自建的“楼房”、在建的“新村”,四种居住空间在翁丁村的土地上“破天荒”同时存在,像极了城市里拆迁过渡的居住形式。

翁丁老寨作为家的使用价值,因保护和旅游的目的而逐渐丧失,新村作为家的“使用功能”尚未建立,老寨里原本作为家的茅草屋,被改造成具有“交易价值”的旅游吸引物,成了文化商品。

佤族“搬离就不能再回去”的民族信仰,让他们只能在过渡期居住于“临时屋”,另一方面,导演刘春雨发现,旅游公司也不让他们回到老寨(凹凸镜DOC、广州国际纪录片节)

在旅游规划上,新村是作为未来翁丁旅游区的一部分考虑的。翁丁新村建成后,“政府希望村民全部搬进新村,最终将老寨恢复到最为原始的状态,以契合翁丁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的宣传名片” (唐黎洲 余穆 2017)。

但新村不像茅草屋和自建楼房那么好住。“寨子里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住。一方面是经济上的原因:80、90和120平米的三种户型,报价分别为13万元、17万元和21万元。除去政府统一补贴每户5万元外,村民在自己出工的情况下,每户至少还要出资8万元。最为重要的是,村民们虽然普遍认为新房漂亮,但是没有火塘住不惯”(唐黎洲 余穆 2017)。

新居不设火塘,一方面,是新村设计者认为火塘不环保、不安全,“没有预留安放火塘的室内空间”(唐黎洲 余穆 2017),另一方面,当地政府从旅游角度考虑:“新居作为未来翁丁旅游景区的一部分,屋里烧火塘,有些煞风景,这应该是‘吃住玩’一条龙服务”(何梦飞 2017)。

而且,狭小厨房、室内卫生间,与老寨中的居住空间尺度完全相反,翁丁村民极不适应。研究佤族茅草屋35年变迁的唐黎洲、余穆(2017)认为,“这种新民居设计从根本上改变了翁丁佤族茅草屋一直所强调的‘内向性’空间结构,原有的空间秩序被消解;无处安放的火塘,随之带来的影响就是附着其上的一系列关乎本民族宗教信仰、民俗文化的仪式活动无处容身,其独具特色的‘火塘文化’消失殆尽”  。

从2003年的扶贫安居工程,到2012年的佤山幸福工程,旅游交织在扶贫安居、幸福工程之中,配合扶贫和旅游的需要,随空间生产而来的现代化生活方式植入,已悄悄影响到翁丁村民的生活和文化。直到2020年,配合“洁净沧源”工程,沧源县还在提倡“根本上破除千年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改变生活习惯和方式,推进村容村貌提升”(王文永 杨林富 2020)。

翁丁新村的村规民约。彩龙社区 图

关于佤族传统文化,一方面通过建筑、景观的营造,佤族文化标志得以强化凸显,另一方面,随着生活空间的现代化改造,佤族精神信仰和社会关系逐渐消失。翁丁的老寨,虽与学者张巧运(2014)在汶川地震后重建的一个羌寨观察到的情形类似,将有不同历史时期变化特征的佤族建筑,固化在“原始部落”时期的茅草屋景观,将原生态的传统村落,“打造”成一个供游客消费的”想象中的佤族”特征的文化商品,新村也可算“很大程度上变为了官方的展示品”(张巧运 2014),但新村这种带有旅游规划意味的建设,使得对佤文化标志的“政治性移植”(张巧运 2014),并未如重建的羌寨一般,和当地佤人生活脱节,而是改写了当地佤族村民的民俗和生活,成为佤寨新村民的一部分。

(作者任珏系华侨城创新研究院资深研究员、香港中文大学博士)

关于本文数据信度问题:本文采用的数据均来自官方媒体新闻报道、政府官方网站、学术刊物,民族志口述资料等,数字源于多方信源比对后,取较有信度的数据,不同信源有明显差异的,并未采用。有些信源数据冲突,加之难以获得第一手官方统计数据,的确有可能与官方统计数据产生出入。这种数据的多样性和无法完全核对的情况,在本文中作为一种真实的信息现象呈现。这也正说明,我们所能了解到的翁丁,具有人类学意义上“部分真实“的实际情况。本文仅通过这些不太完美的、略带残缺的信息拼图,对翁丁的发展做历史“侧写”,希望能从一个侧面回望翁丁发展旅游前后的变化,以期为翁丁未来的可持续发展把脉。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