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没有费林盖蒂,垮掉的一代也许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2021-02-24 18:48
来源:澎湃新闻

垮掉派诗人、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创始人劳伦斯·费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于本周一(22日)在旧金山家中去世,享年101岁。

“垮掉的一代”被视为后现代主义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分流,其不仅在文学上,还在文化和精神上深刻影响了美国乃至全球亿万青年。目前在世者中以加里·斯奈德、鲍勃·迪伦、比利·柯林斯、杰克·赫希曼等人为著。

虽然在中国名声不彰,但费林盖蒂在“垮掉的一代”当中,是教父级的人物。洛杉矶时报曾评价道,“没有他,‘垮掉的一代’也许永远不会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不仅本人诗歌作品出众,其诗集《心灵的科尼岛》销量超过百万册,是“美国诗歌史上最畅销的诗集”(黄灿然语),同时他还是众多诗人的赞助人和发掘者,其创办和经营的城市之光书店被誉为“垮掉的一代”的大本营,对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是“家”一般的存在。在其去世后,大量美国作家和读者在线上和线下对其进行了悼念。

诗人及读者在城市之光书店外悼念费林盖蒂

城市之光书店“给了诗和诗人最大的尊重和礼遇”

城市之光书店由费林盖蒂和皮特·马丁共同创办。马丁在1952年创办了当时最早的一本独立文化杂志,名字就是“城市之光”,来源于卓别林的同名电影。

《城市之光》杂志发表了许多加州湾区本土作家的作品,如神秘主义诗人Robert Duncan、复兴派诗人Jack Spicer以及超现实主义诗人Philip Lamantia等。杂志日渐壮大,需要更多经费支持,于是马丁决定开一家口袋书店。

在当时的美国,很少有出版商愿意出版平装书,只有一些言情小说和科幻类小说才会被制成轻便的口袋书籍在药店、车站、报摊和杂货店出售。这些口袋书在内容上和口碑上都没有地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图书都没有平装本。

费林盖蒂与之一拍即合,俩人各出500美元在1953年正式成立了城市之光书店,由此诞生了美国第一家完全出售高质量平装图书的书店。

书店开业后,门庭若市,每日收入高达50美金。两年之后,由于兴趣分歧,马丁以一千美金的价格将自己的股份转让给了费林盖蒂,从此,后者成为城市之光唯一的主人,开始以自己的想法经营书店,成立下属出版社,开始出版起平装诗集和艺术摄影作品。这一改变使得城市之光超脱了一般意义的书店,成为先锋文学的圣地,在世界出版史占有一席之地。

鲍勃·迪伦曾评价,“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勇敢的诗人。”费林盖蒂的勇敢,在出版艾伦·金斯堡的《嚎叫》过程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1955年10月13日,年仅29岁的艾伦·金斯堡在旧金山六画廊朗诵了自己的作品《嚎叫》,现场观众立即被其俘获,费林盖蒂也不例外。朗诵会结束回到家中,他立即给金斯堡拍去了电报:几时将手稿给我?

当时想要出版《嚎叫》的出版社不止城市之光一家,金斯堡最终选择城市之光,是为城市之光书店推出的“袖珍诗人丛书”1号作品——费林盖蒂的第一本诗集《消逝的世界的图像》所打动。他表示很喜欢这本“有温度、幽默、明晰,体积小又便宜的”诗集,便欣然将自己的心血交付费林盖蒂了。

《嚎叫》最终由城市之光书店出版,并很快在旧金山的文学小圈子内被讨论和传诵,然而这也给他们惹来了官司,诗集被指为“内容下流”,出版方则被控蓄意印刷及销售淫秽作品,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嚎叫案”。

法院最终判决罪名不成立,并强调“在判断出版内容淫秽与否时,必须谨记箴言:心存恶念,故以恶度人。”

“嚎叫案”的胜利不仅让《嚎叫》走进了公众视野,金斯堡成为诗歌不再流行时代美国最流行的诗人,城市之光书店成为人文历史地标性建筑,同时还使得D.H.劳伦斯、亨利·米勒、威廉·巴勒斯等人的作品在美国得以解禁。此后,杰克·凯鲁亚克、尼尔·卡塞迪、威廉·巴勒斯等人的作品陆续由城市之光出版。2005年底美国国家图书奖将终身成就奖授予了劳伦斯·费林盖蒂。

“《嚎叫》的出版,以其反文化的叛逆姿态成为文化史上的里程碑事件。”诗人杨小滨对澎湃新闻表示。

“他创办的城市之光书店立在城市的一角,仿佛就是他的化身。”诗人朵渔多年前曾在城市之光书店驻足,“几乎全是诗集以及与诗有关的一切。”

在城市之光,朵渔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觉得“那里给了诗和诗人最大的尊重和礼遇,一个诗人处身其中,有一种找到同道的幸福感”。

城市之光书店外的悼念花束

他为人类的自由与尊严精彩地生活过、抗争过

2017年,费林盖蒂的第二本诗集《心灵的科尼岛》由诗人、翻译家黄灿然翻译,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黄灿然在译后记中评价称,《心灵的科尼岛》具有和平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色彩。在风格上则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包含讽刺性的社会观察,同时也有政治担当,又不忘一些简单的乐趣。费林盖蒂相信生命的神奇,并以生机勃勃的甚至有点儿滑稽的方式来表现。

虽然费林盖蒂是十足的学院派出身,但他的诗歌却是反学院派的,其形式极其开放,实验性强。他要“发明一种谁都懂的新语言”,“讲世界无法否定的新真理”。尤其是《心灵的科尼岛》和《消逝的世界的图像》发展了一种实验性的抒情诗形,左边留下很多空白,还有就是诗中包含一种滑稽、调侃的音调。

在黄灿然看来,费林盖蒂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雅俗共赏的诗人。一般意义上的雅俗共赏,是指既高雅又能为大众所欣赏,或既通俗又能为高雅者所欣赏。但费林盖蒂可以说是刚好来到雅与俗的接合点上。这意味着越是高雅或自以为高雅的人(更多是后者),就越远离那个接合点,因而可能就会倾向于贬低它,或更准确地说,以贬低它来抬高自己。另一方面,大众固然爱通俗的东西,但同时也会不断提高自己,所以他们会倾向于朝着高处那个接合点靠拢。这可能是这本诗集能够长销的原因,也是吸引黄灿然着手翻译的特质。

2019年,费林盖蒂迎来百岁生日,整座旧金山都为这位诗人献上了祝福。旧金山市长里德宣布3月24日为劳伦斯·费林盖蒂日。同时在纽约也有一系列为其庆生的活动。超现实主义朋克艺术家温斯顿·史密斯说,他深受他的朋友、旧金山北滩的居民和全世界人民的喜爱。光是他忍受了人类整整一个世纪这件事就值得嘉奖。

新冠疫情以来,和全球许多独立书店一样,城市之光书店受到冲击,处境艰难,于是在线上向外界寻求帮助,一天之内,就收到15万美元的捐助,可见其在美国文化界和读者心目当中的地位。

正如《旧金山垮掉的一代》一书的作者比尔·摩根所言,“城市之光书店,在今天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总有人愿意去寻找独立的文字和另类的声音,寻找那些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的东西。”

费林盖蒂去世消息一出,大量美国诗人和读者在线上线下进行悼念。在朵渔看来,他的离去很难说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因为早在他之前,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格雷戈里·柯索,这些“垮掉的一代”的老朋友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谢幕,他更像一个闪光的历史遗留物存在于这个世界,提醒着人们曾经有一群不羁的精灵,为人类的自由与尊严精彩地生活过,抗争过。他所创办的城市之光书店,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珍贵礼物,高贵、孤立、不合时宜。”朵渔谈道。

劳伦斯·费林盖蒂《心灵的科尼岛》

附诗一首

那条狗在街上自由地小跑

看到现实

而他看到的事物

都比他自己大

而他看到的事物

都是他的现实

门道里的醉鬼

树上的月亮

那条狗远在街上自由地小跑

他看到的事物

都比他自己小

新闻纸上的鱼

洞里的蚂蚁

唐人街橱窗里的鸡

它们的头远在一个街区外

那条狗在街上自由地小跑

他闻到的事物

闻起来都有点像他自己

那条狗在街上自由地小跑

经过水坑和婴儿

猫和雪茄

台球室和警察

他不讨厌条子

他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用处

他经过他们

经过旧金山肉类市场前

整只挂起的死牛

他宁愿吃一只嫩牛

而不是强悍的警察

尽管两者都适合吃

他经过罗密欧小方饺厂

经过科伊特塔

经过国会议员多伊尔

他怕科伊特塔

但他不怕国会议员多伊尔

尽管他听到的

对像他这样一只年轻的狗来说

对像他这样一只严肃的狗来说

都非常泄气

非常沮丧

非常荒唐

但他有他自己的自由世界可以生活

他自己的跳蚤可以吃

他不会被封口

国会议员多伊尔对他来说

只是另一个

消防栓

那条狗在街上自由地小跑

有他自己的狗生活要过

要想

要反省

接触品尝试验一切事物

调查一切事物

而不必担心伪证罪

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有真实的故事要讲

还有一条真实尾巴让他摇着讲

一条真正活生生的

                   吠叫的

                              民主狗

从事真正的

       自由事业

有关于本体论的话

                   要说

有关于现实的话

                 要说

                        以及如何看现实

                                               如何听现实

在街角

           侧着头

仿佛他就要

                    拍一张照片

                                   给胜利者唱片公司

          聆听

                 主人的声音

    像一个

     活问号

               朝着

                          迷惑的存在

              那伟大的唱机里望

那唱机有一个奇妙的空心喇叭

            看上去永远像

       就要喷出

             某个胜利的答案

                           回答一切问题①

① 最后十余行诗,指涉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巴罗的画作,画中一只狗朝唱机的大喇叭里望,名为《主人的声音》(His Master's Voice),缩写为HMV。这张画及其版权被英国留声机公司买下,该公司和该公司的美国伙伴胜利者公司常用这幅画及其同类题材画作宣传,留声机公司后来干脆改名为HMV。

选自《心灵的科尼岛》,劳伦斯·费林盖蒂著,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