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幻的72小时：缅甸局势何以至此
当地时间2021年2月2日，缅甸内比都，缅甸军方设置路障，封锁通往议会的道路。 澎湃影像 图
2月1日凌晨，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总统温敏等民盟高层官员被扣押之前，所有在如今看来很明显的预兆和信号，在当时都是让人看不透的“烟雾”，似有若无。
1月29日，内比都的议会议员还在准备着2月1日即将举办的议会会议。这次会议是缅甸第三届议会第一次会议，也是民盟自去年11月胜选后的第一次议会会议，会上将推选出一位总统、两位副总统人选。也就是在那两天，装甲车开进仰光、曼德勒等大城市，内比都的议员住所被安全部队包围——军方的这些行为，加上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废除宪法”的讲话和军方发言人“不排除军事政变”评论，都让人有黑云压城之感。坊间把未来三天称为决定缅甸命运的72小时，但没人希望或料到会真的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接下来的两天情况急转直下。1月30日，军方发言人谴责媒体对敏昂莱讲话断章取义；31日，军方明确表示不接受选举结果。2月1日当天军车开进内比都，不仅是内比都的民盟官员被扣押，各省邦行政长官也被逮捕。军方切断了手机网络信号，切断了军方电视台之外的电视讯号，关闭了机场和银行，引发民众一阵恐慌。当天晚上，军方宣布罢免民盟内阁，组建新内阁，任命了11位部长。新任命的内阁中，有不少退休军官，也有两位是民盟政府部级以下官员。
民盟的幻象和敏昂莱的“总统梦”
缅甸军方此次出手接管国家权力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2020年选举争议、军政结构性矛盾、军政领导人之间的恩怨。
第一个层面是此次变局的直接事由，军方与民盟就去年大选结果存在分歧。民盟政府没有重视军方及其支持的政党对选举舞弊的指责，更没有妥善处理这一重大分歧。2020年大选民盟大获全胜，在476个席位中获得396席。相比之下，亲军方的联邦巩固与发展党（巩发党）仅获得33个席位。民盟轻松获得单独组阁的权利。
民盟提出要与少数民族联合执政，向惨败的少数民族政党递出橄榄枝，却没有考虑如何与军方以及巩发党达成分权协议。军方和巩发党多次指控选举存在舞弊情况，军方首先是要求选委会调查军属投票过程，遭到拒绝后又在最高法院申诉，状告温敏总统和选委会，但仍然无果。国际选举观察团普遍认为选举不存在大范围舞弊。而民盟对军方和巩发党的申诉几乎是置之不理，显示出其对军方指责的不重视，甚至是不尊重。当然，笔者并不认为军方的行动是解决这一分歧的最佳方式。
关于选举结果的分歧之所以会成为此次事件的导火索，是因为它反映了更深层的军政关系的结构性矛盾。有人将缅甸权力体系称为“双头政体”，这可能都是对民盟实际权力的夸大。又或者说民盟确实有一种大权在握的幻象，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实际权力是建立在军方许可之上，而不单纯是建立在选票之上。实际情况是，民盟尽管掌控着议会和内阁的多数，也不可能与军方分庭抗礼。
不过，在民盟执政的五年里，军方的确在行政、经济等方面做出了向民盟让渡权力的努力。其中，让人惊讶的是2019年军方把缅甸最重要行政部门——综合事务管理局从内政部移交给民选政府管理，这被认为是民盟民主改革取得的最大成就。该局掌管土地、税收等多项实质性政府管理工作，数万名官员组成一张毛细血管式的全国性网络，渗入普通百姓家。而军方控股的两大巨型企业在近几年也开始接受大刀阔斧的改革，公开财政，并向国家纳税，这是过去三十年里从未发生过的。
但是民盟在执政这五年，从来没有召开过一次国家国防与安全委员会会议，尽管军方多次要求。也就是说这一宪法规定的机构在民盟执政期间形同虚设，军政双方没有正式的对话机制。而民盟在选举前强推修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选举策略而已，但却引起了军方的极大反感。
第三个层面则是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与昂山素季相互冲突的政治野心以及愈发龃龉的个人关系。2016年民盟接管政府，昂山素季担任新创建的“国务资政”一职，并自称“凌驾于总统”之上。这样一个明显绕开宪法的做法就已经让军方坐立难安。2017年，民盟的法律顾问、为昂山素季量身定制这一职位的穆斯林律师哥尼在仰光机场惨遭谋杀，虽然凶手落网，但幕后指使至今都未彻查清楚。
2019年冈比亚指控缅甸军方对罗兴亚人进行种族清洗，昂山素季去海牙国际法庭为国家辩护，让西方社会大跌眼镜，不少批评家认为她在为军方洗白。这件事也给她在国内政治上极大加分，她被视为团结国家的领导人，成了为军方而背黑锅的伟大领袖。按规定，敏昂莱今年7月年满65岁时必须退役，而他一直有个“总统梦”，经营社交媒体、保持亲民形象都体现了他的努力。2020年大选前，敏昂莱罕见地接受缅甸私营媒体采访，谈起个人成长和工作经历，却没有像2015年那样承诺会尊重和承认选举结果，而是表示会谨慎对待。外界解读为这是他意在总统，然而巩发党在2020年大选的惨败使他无法通过议会选举当选为总统。
民众抗议恐难扭转大局
尽管不少评论称，缅甸2008年宪法不过是一纸空文，权力只由枪杆子决定。但站在军方的角度来看，宪法是他们苦心经营、精心设计、誓死捍卫的宏观权力结构图——民选政府与军方分权共治的“纪律严明的民主”。
敏昂莱1月27日被媒体曝出“废除宪法”言论，后来官方澄清是媒体断章取义，以讹传讹。的确，目前军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努力展示自己对宪法的忠诚——即便是此次接管政权，也是援引了2008年《缅甸联邦共和国宪法》第417条规定——在特定条件下，“总统在与国家国防与安全委员会协商后可以颁布具有法律效力的命令”，而为了满足“总统宣布紧急状态”这一规定，军方援引宪法第73（a）任命代表军方的第一副总统敏瑞为总统。如此大费周章，军方想向外界传达他们一切都是“依宪行事”的信号，以宪法为基础合法化其行为。
目前局势还在变动中，很难预测近期缅甸会发生什么。军方已经表现出应对社会运动的经验，扣押了多名学生运动领袖，并在各大城市严密部署了防暴力量，直升机巡航和装甲车巡游，确保动乱不会发生或扩散。缅甸的年轻人则响应昂山素季号召，拒绝接受军政府统治，正在社交媒体平台发起一场非暴力的“公民不服从”运动。但原本就生计困难的普通民众恐怕很难被动员起来，即便能形成规模对现状也无能为力。
缅甸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正在经历近年来最严重的经济倒退——出口贸易近乎停滞，服务行业经营惨淡。而美国新上任的拜登政府正需要向亚太地区展示其领导力，以及对民主的支持，似乎正在酝酿联合盟友，恢复对缅甸的制裁。如果制裁再次发生，对缅甸原本脆弱的经济将带来进一步的打击。动荡的政局和经济制裁对于在缅甸做生意的投资者都不是利好消息，这恐怕又会进一步引起经济衰退。
（姚颖，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