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楼房上种树,还是在树旁修楼房?

李果
2021-01-14 16:20
来源:澎湃新闻

为了创造更舒适、更健康和可持续发展的建筑环境,建筑师、工程师和开发商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合力建造越来越绿的建筑。

上海苏州河畔,行人走过昌化路桥,身后是2020年落成的“天安千树”。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带有树木的建筑物不是新鲜事物。古代神话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通常被想象成阶梯式宫殿,栽种许多树木,灌木和奇花异草。而美洲的印第安人则认为,没什么东西能比树高,为维护环境和谐,在房屋框架完成后,便将一棵树放置于建筑物顶部以示尊敬。

欧洲也有类似做法。最早在斯堪的纳维亚的建筑物都是木头做的。人们相信树亦有灵,任何建筑工程都需向森林陈述这样做​​的正当理由。在框架工程完工后,将一棵树放在房屋顶部,以使树的灵魂可以安息并保佑此房屋的居民平安健康。当然,这也是一个邀请大家前来恭贺乔迁之喜的信号。

体现这种象征意义的做法,直到近年来也不难见到。除了将树作为庆祝成功封顶或完成主要结构的吉祥物之外,在屋顶种植一颗真正的树,作为送给未来使用者的礼物,也是不少建筑师的奇思妙想。

Topping out in Norway (1959) Leif Ørnelund - Oslo Museum: image no. OB.Ø59/2680 (Byhistorisk samling), via oslobilder.no.

移居高楼的树

为与大自然关系更亲密,世界各地总有人在树上搭建房屋。而近年来,将树引入中高层建筑的做法也越发常见。

当下绿色建筑复兴始于1970年代。能源危机加上人们环保意识日益增强,使建筑师和工程师对可持续发展进行更周全的考量。尽管有许多不同的可持续建筑设计方法,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和工程师还是选择将绿化屋顶、绿墙等整合到建筑物中。在现有结构中增加大量植物种植区,以替代城市中减少的绿地,或改善热岛效应,或创建绿化空间,缓解住在城市密集地区的人的心理压力。

奥地利艺术家、建筑鬼才百水(Friedensreich Hundertwasser)就是这项实践的先锋代表之一。20世纪80、90年代,他在维也纳和奥地利其他城市留下了大量充满活力的作品。他曾说:“一个人的梦,就只是个梦而已。大家都有这样的梦,梦就成了现实的起点。” 百水一共建成了10栋被称为“自然与人和谐共处”的“百水屋”。这些当时看来怪异的建筑,如今看来非常时髦。

维也纳百水公寓。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布鲁茂温泉酒店(Rogner Bad Blumau)

临近21世纪,将植物整合到建筑中,这个趋势越发令人兴奋。雄心勃勃的项目不断出现。

芝加哥从2001年开始,鼓励建筑业主将现有屋顶转换为绿色屋顶,并沿旧城区基础设施建设线性公园。他们大概是从巴黎的Promenade Plantee(1993)改造得到灵感。它也激发了广受欢迎的曼哈顿高线改造项目(2006)。

芝加哥屋顶绿化改造项目

巴黎,Coulée verte René-Dumont

纽约高线公园

除了既有建筑的改造,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高层建筑案例之一,是日本福冈的文化中心ACROS。 这座由Emilio Ambasz设计的14层高楼,1995年首次向公众开放,宽阔的露台边缘处设计了可深植花木的种植槽,使树木能尽量生根。

日本福冈的文化中心ACROS。

几年前,“Bosco Verticale”双塔(2016)在米兰落成,刷新了传统上绿色建筑的谦逊面貌。它是首个被树木完全覆盖的高层建筑建成实例,由Stefano Boeri Architects事务所设计,两座塔分别高112米和76米。显而易见,它在外观上相当成功,成为闪亮的焦点。环绕建筑而上的九百棵树木,最初种植时达高3-6米,最高可以长到9米。

包含树木的建筑物,当然需要进行特别考虑,用额外结构加固。这些额外钢材的含碳量,以及相应的维护需求,要求项目团队采用奇思妙想来平衡多余的碳足迹。例如使用米兰多余的地下水来浇灌树木。这种新型建筑在外墙上堆积了大量潜在易燃有机物,定期修剪和灌溉对减轻火灾风险非常必要。管理者还需确保土壤中有机物含量相对较低,以减轻生化污染。

无论如何,Stefano Boeri的绿色双塔取得了全球关注。他们目前正在瑞士、中国和荷兰等地展开几个类似项目。

“Bosco Verticale”双塔。

“Bosco Verticale”双塔。

“Bosco Verticale”双塔。

“Bosco Verticale”双塔。

问问树想要什么

表面上看,这些项目似乎是在推动城市在高密度与可持续发展之间达成妥协。除了其明显的地标价值外,高空树木令人耳目一新。“我们的钢筋混凝土森林会变成一座真正的森林。”这一想法的确迷人。与几百个邻居在城市高空大口呼吸新鲜氧气,看起来也非常时尚。

10000棵树木覆盖的八百米高塔可能成为纽约市最高建筑。

那么,为什么之前的那些摩天大楼上居然没有树呢?

答案显而易见:无论对人类还是树木,或是几乎所有其他生物,高空的生活环境都糟透了。树木在城市地面的生活已足够艰难,而在一百米高空,几乎每个气候特征都比地表更为极端。

高空中,风也许是树最大的敌人。高山上的树木,树干为躲避常年盛行风向而弯曲严重。风还破坏了叶子和大气之间薄薄一层空气,加大了树叶的蒸腾作用。这意味着它们需要更多水分,消耗更多能量来维持运转。这些极端环境中的植物,通常并不高大优美——换句话说,不会像在效果图中看到的那样。

然后,再来谈谈高楼上的严寒酷暑时节。冬天,霜点以下的气温,将树叶细胞内的水变成致命的结晶,使得植物被杀死。半年后,炎热天气也带来一系列挑战。为了降温,植物通过打开气孔释放水蒸气来“出汗”,至少有水就能活。但在高空,叶片内部的光合作用机制,会在经受一定的暴晒灼伤后开始崩溃。

最后,同样重要的一点,是维护树木的后勤工作。这些树木将如何浇水、施肥和修剪,如何更换它们,需要多久保养一次?连室内盆景都养不好的住户,如何承担监控和照顾这些处于极端状况下植物的责任?更不要说枝条折断掉下高楼的安全隐患了。

植物学专家De Chant在一篇文章中激烈批评这种花俏做法:“如果垂直森林项目中,仅仅树木的花费就多达425万美元,这至少可以恢复2,125英亩的普通森林。而它仅带来了2.5英亩的绿地。那么为什么要在建筑物上种树,而不是集中精力保存和恢复已有或迫切需要树木的地方?”比如,垂直森林项目周围,那一片贫瘠的、光秃秃的硬质广场和草地。

综上,比我们愿意相信的可爱建筑,摩天树楼的实际情况复杂得多。这并不是说应该停止这类项目——如果我们可以达成一个普遍共识,那就是,城市空间绝对需要更多绿色,人们可以和开发商以及政府,探索一个市场营销和普惠大众的中间立场。

和树一样高的城市

来欧洲旅行生活的人大多偏爱尺度宜人的古城。所幸,无论上个世纪投入使用的著名的德国Vauban社区,还是正分期修建中的奥地利Aspern新区,都遵循了这种邻居相互关照、一开门相互问候,窗户打开有绿意宜人的设计。父母可在阳台看到小孩在楼下玩耍;晚餐时间到了,可以喊小孩回家吃饭。

一个理论在此得到证实:建筑,不应超过树的高度。环境中的树,代表了人类祖先DNA里传下来的感官、行为能掌握的最佳尺度。这意味着,用眼睛就可以感知周围环境,听到街道上的声音,感受到细微的光线、风、湿度的改变。合适的尺度让人与人的关系更亲密,更关心周围环境中小的细节,当人的五感被最大化时,我们才会对这样的场所有更多安全感和归属感。

六层左右的高度,也是人们不用电梯可达的舒适极限。当然,新建中层住宅里电梯为必需设置。但一个可用步行通达的社区更有活力。方便步行的社区让每个居民轻松走出房门,从楼顶花园到入口,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社区到社区。不仅是为了散步,更可轻松掌握与周遭环境和邻居的关系,在步行途中体验自然,放松身心。

一个宜人的社区,不仅需要各种功能混合带来活力,绿植庇护下的多样化户外场地也同等重要。它们为各种潜在的活动和交流提供了可能。它们可以是公共空间,如广场、街道;可能是半公共空间,如内院、中庭;同样,各种私人、半私人的半户外空间也应是宜人的、灵活的、对居民友好的,如柱廊、露台、门廊、屋顶花园等。

同时,非高层建筑也给了绿色空间和野生动物更多渗透城市的机会。城市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日渐被看到,不仅是为了昆虫、鸟和野生动物,它也是重新连接人与自然的重要纽带。自然体验不仅会增强人们在生态保护方面积极的情感、态度和行为,也会给人类自身的健康和福祉带来正面影响。

说到底,在楼房上种树,还是在树旁修楼房,并非真正的问题。我们应该问自己,这样的建筑是不是让使用者更加舒适和方便?是否给周围环境带来了最大化的、公平的改善?以及,它是否可以有机、永续地运作?如同真正的森林那样。

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大暴发,让在城市中禁足的人更向往郊区生活。逆城市化和城市中心衰落这些让决策者头痛的词,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会被激烈讨论。如果有人想炮制一个摩天大楼上的、为少数人打造的私人高级森林,那请便。而作为普通市民,我们应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保护已有树木生长的绿洲,或推进迫切需要绿植的地点的改善。与其将自己关在空中的绿色城堡,不如从参与身边项目开始,和邻居一起,在城市里给树木和居民一个舒适的家。

(作者李果毕业于法国巴黎一大、意大利帕多瓦大学建筑遗产专业,现居中欧,自由建筑师,媒体撰稿人。微信公众号:斯洛伐克有点闲)

    责任编辑:王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