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天,彭银华家人的爱与思念

澎湃新闻资深记者 朱莹 实习生 陈昭琳
2021-01-08 06:52
来源:澎湃新闻
2020年2月,29岁的彭银华医生在抗疫中不幸感染逝世,6月,他的妻子诞下女儿小六一。如今他的父母和妻子共同生活。“把对银华的爱转移到六一身上”,守护她成长。澎湃新闻记者 曾茵子 吴佳颖 朱莹 调色 江勇 后期 王煜(16:42)
六一刚出生时,皮肤粉嫩粉嫩的,圆圆的脸、小巧的嘴,妈妈钟欣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哭了,“太像她爸爸了”。

那天是儿童节。爷爷彭清柏守在病房外,一遍遍地翻看她出生的视频,紧锁的眉头舒展了,露出久违的笑。当天上午,他赶到十几公里外的九峰山革命烈士陵园给儿子报喜,“银华,你放心,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好的……”

陵园清幽静谧,翠绿的松柏树下,是一排挨一排的新墓。其中的一块,年轻俊秀的头像,底下铭刻着金色的碑文,“烈士彭银华,永垂不朽”。

彭清柏想,等六一长大了,他要告诉她,爸爸是名医生,2020年2月20日逝于新冠肺炎。

2020年12月初,彭清柏抱着小六一玩。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永远的怀念

从租住的房子到陵园要转两趟地铁,再换乘公交,车程近两个小时。这条路线,彭清柏走了许多次。

56岁的他头发花白,胡须、眉毛也染上霜白,眼睛却总是红的,似乎有化不开的愁念。老伴禇环香说他,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心里话,他都留着跟儿子讲。2020年底,武汉第一场冬雪落下前,他又买了些纸钱,一篮素雅的白菊,装了几个苹果、橘子、梨来看儿子了。

彭清柏去烈士陵园看望儿子。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银华,我们都很想你……小六一会笑了,晚上睡得很好,白天睡20分钟就醒了,总要人抱着出去玩……”他声音哽咽起来。

每次来,说的最多的就是六一。她是家里的“开心果”,那么爱笑,张着还没长牙的小嘴;虽然才半岁,已经很机灵了,玩具放手边,马上伸手去抓;她不哭不闹,吃饭也乖,180毫升的奶粉,咕隆咕隆几分钟就消灭了。

看到她,彭清柏就会不自觉地笑。他恍惚觉得,六一是儿子生命的某种延续,她代替他来到他们的生命中,带给他们快乐,抚慰他们的心伤。

生活又有盼头了。

2020年7月底,彭清柏在武汉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以下简称“江夏一院”)附近租了套房,和妻子、儿媳一块照顾六一。这本是计划中的事。2019年9月钟欣怀孕,他们便想着,要来帮忙带孩子。

妻子褚环香做得一手好菜,从前帮50人的团队做过两年饭。灶台上的菜热气腾腾,褚环香从阳台往外望,不远处就是彭银华生前工作的江夏一院。她常常生出错觉:儿子马上要回家吃饭了。

要是他还在该多好啊……褚环香抹了把眼睛,轻轻地摇着婴儿床,六一正望着她。“小六一快点长大,奶奶做饭给你吃。”儿子走后,她的头发白了大片。

褚环香给六一穿鞋子。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夜里睡不着,彭清柏会独自去到江夏一院,他想知道,儿子以前上班要坐几站地铁、出站后要走多久、路好不好走。上到30楼,他一间一间的病房看过去,想象着儿子在这里工作的情景。下电梯时,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了。

去年12月初,彭清柏和妻子回了趟湖北云梦老家。从前,儿子再忙也会送他们上车。妻子拉着儿子,有说不完的话,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父子俩最后一次在车站见面是2020年元旦。彭清柏从上海回到武汉,彭银华接他到钟欣家,商量结婚的事,两家约定在正月初六,女方家办婚礼,初八在男方家办。

饭后,儿子陪他们散步,说起自己工作几个月,病人都很信任他,感觉蛮好。彭清柏和妻子很开心,让他对病人热情点。

1月5日,彭银华把他们送回老家,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彭清柏还没起床,就听到他在门外说“我走了”,还要赶回武汉上班。

彭清柏叮嘱,路上慢点。他说知道了。

那是父子最后的对话。

这之后,彭清柏和妻子忙着筹办婚礼,买烟酒、对联,红包里的零钱换好了,结婚要用的硬币也存齐了,婚礼上说的祝词也拟好了……就等着婚礼那天。

未完成的婚礼

这场婚礼,钟欣期待了很久。

她和彭银华相识于2015年。那时,彭银华在江夏一院“120”出急诊,她是护士,两人经常搭档。

高大、憨厚、话少,是彭银华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同事们觉得他俩般配,彭银华也对她有好感,但她觉得他“书生气重、不懂浪漫”,一开始没答应。

让她动心地是2016年1月那个雨夜。她和彭银华接到急救电话后赶往江夏殡仪馆。车门刚打开,几十个人围上来,将一位面色苍白、七孔流血的患者强行抬上车。钟欣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愣住了。

原来,患者已被判定临床死亡,但家属认为他还有体温,情绪十分激动。上车后,钟欣准备给患者做心肺复苏,彭银华知道她害怕,说我来。

这场纠纷闹到了警局。凌晨三四点,两人去做笔录,彭银华安慰她不要害怕,看到什么照实说就行。她心头一暖。

三个月后,一次出车返回途中,彭银华买了束香槟色的玫瑰花,把她叫到办公室,当着同事们的面告白。同事们在一旁起哄,喊“答应他答应他”。

在钟欣记忆里,那是彭银华做过的最浪漫的事。玫瑰花钟欣后来放在卧室,一直舍不得扔。

两人是彼此的初恋,感情很好,经常一起逛街、爬山。钟欣回忆,彭银华勤勉、上进,备考执业医师证时,书总是随身带着,一有时间就抱着书看;在武汉协和医院规培学习的三年里,他利用休息时间兼职跑“120”,有时要跨省、路途遥远,连着几晚不能睡。钟欣心疼他,他说自己年轻,扛得住。她知道,他是想多攒点钱。

2017年11月30日,钟欣生日那天,两人领证了。求婚是逛街时说的,“感情比较稳定了,领证吧”,彭银华说。他想着,婚礼等手头宽裕些再办,办一个体体面面的。

早在2018年4月,彭银华和钟欣就拍好了婚纱照。

那时,他还在规培,每月工资只有三四千元。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以前在老家摆摊卖干鲜,父亲2014年中风后,左手没力气,干不了活,每天要吃六七种药,药费每月上千,母亲也有高血压,在上海帮大儿子带孙子。

钟欣家也不宽裕,钟父在厂里打零工,母亲帮人做家政,大她一岁的哥哥还没成家,一家人住在江夏一栋老房里。钟欣卫校毕业后,在诊所、社区医院工作过几年,2014年才去江夏一院,收入也不高。

他们只能靠自己。彭银华拼命工作,想攒钱买房,节假日大都在工作中度过。

彭银华生前发的朋友圈

2019年6月规培结束后,彭银华成为江夏一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生。钟欣怀孕后辞职了,担心上夜班身体吃不消。

彭银华爱热闹,想趁过年亲戚都在,给妻子一场温馨浪漫的婚礼。他特意加班,想为婚礼空出假期,2020年1月15日,两人还在讨论婚礼流程和证婚人的事。

疫情来了。从医院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确诊,到组建隔离病区,彭银华一直在忙,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后来干脆住到了科室。

彭银华在疫情期间的工作照。

2020年1月21日,他所在的呼吸三病区成为第二批隔离病区,收了30多个病人。这一天,他告诉父母,想推迟婚礼,等疫情结束。彭清柏觉得,什么都能推迟,结婚不能。到第二天,儿子还是说形势严重,不能结婚。

钟欣理解丈夫的决定。但她没想到,这个延期的婚礼,再也不能如期举行了。

那两天,彭银华和同事没日没夜连轴转,白天发热门诊涌来300多个病人,需要安抚沟通,晚上回到科室,来不及吃饭喝水,要连夜收治病人,有的病人情况恶化,还要参与抢救。其他科室同事来支援后,他仍然坚守一线。

最后一次回家是除夕。钟欣记得,那天丈夫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他说自己发烧了,可能是过度劳累,晚上七八点就一个人钻进小房间睡了。

第二天早上7点多,他说半夜烧到了38.8度,要去医院检查。钟欣母亲煮了饺子,他没胃口吃,打包了一份。

走的时候,他安慰钟欣,自己很快会痊愈,等好了还要全身心投入工作,让她好好养胎。钟欣嘱咐他好好休息,“我和宝宝会等你回来。”

彭银华穿着那件绿色派克服出门,再没回来。

“我一定要活到见他”

几个小时后,钟欣收到丈夫发来的消息,“还是中招了,病毒性肺炎。”

彭银华肺部感染,高烧39.6度,浑身酸痛、头晕、心慌,输液后体温才降下来。那天,他说,想看看孩子。钟欣拨通了视频,说宝宝现在好活跃。“为了让小孩接受胎教,我会早点回去的。”彭银华信心满满。

两人每天在微信上互相打气。“你和宝宝是我最大的信念,” 彭银华说。

在科室群中,他每天汇报身体状况,安慰被感染的同事不要害怕,还在朋友圈转发疫情的新闻,附上留言:“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

住院的第六天,病情突然加重,彭银华连夜被转到金银潭医院。钟欣知道后哭了,“我好想去看看你。”

“我都没有咋样,哭啥子哦。”彭银华安抚她,“我会加倍努力,回家跟你和宝宝团聚”,“我一定要活到见他。”

那晚,钟欣一夜没睡,一遍遍告诉自己:转院后会有更好的治疗,他还这么年轻,四五天就会回来。她照旧让丈夫每天报平安,宽慰他慢慢来,相信自己。

彭银华没告诉她的是,那一周,他晚上常常感觉气闷难耐,有时靠激素才能入睡。同病房的一位婆婆去世了,以前对死亡没感觉的他,“有点恐慌。”

希望一度离得很近。2月2日,彭银华血气分析指标好转,呼吸也顺畅些,晚餐吃了两份半流质食物和百普力营养液,查房医生说他治愈希望很大,他自己也感觉“胜券在握”。

在微信里,他告诉钟欣,元宵节后就能回家。两人开起玩笑,说出院后要开个庆功派对,婚礼和孩子满月酒一起办,可以多收点份子钱。

那天,护士给他拍了张照片,他在病床上伸手比了个“V”。

2020年2月2日,彭银华在金银潭医院,护士为他拍的照片。图片来自网络

“离变好的那一天又近了。”钟欣憧憬着。

她梦到自己生了个女儿,“胖嘟嘟的,大高个,神似爸爸。”彭银华说儿子女儿都一样,能够陪着宝宝一起就知足了,“你也要加油,照顾好自己,每天不要忘记胎教故事音乐。”

他让妻子申请今日头条提供的医务人员救助基金,有10万元,这是“爸爸能够留给他的,也提前准备好,让他出生就不需要像他爸爸这样招(遭)罪,一定要给他最好的。”

谁知没两天,病情出现反复,彭银华感觉头晕,只能躺着,心态也有点烦躁。

丈夫没回消息,钟欣就知道他不舒服,留言鼓励他:“老公,我想你的时候跟你发个短信,不用回复我,难熬的时候看看,我会一直给你加油打气,记得我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爱着你。还有宝宝,我们一起等你回来。”

彭银华生病期间,和钟欣的微信对话截图。

此时的彭银华已经用上了鼻罩无创呼吸机,高烧不下,说话都没了气力。

2月10日,在熬过一个凶险的低氧之夜后,他告诉妻子,护士长备了些药品和物资送到家里。

钟欣隐隐不安,“感觉到你太难受了。”

“没事,熬过去就好了,我这么年轻,一定会健康好转的。”

当天下午,插管治疗后,他陷入昏迷。

钟欣很想去病房陪伴丈夫,在旁边呼唤他。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在梦里彭银华说,再过一个礼拜,他就会醒过来。她等待着。

“好想拥抱一下你”

彭清柏夫妇也在等待。

儿子昏迷第二天,他们接到电话:“彭银华感染了新冠肺炎,现在插管了。”

彭清柏一下傻了,说不出话,妻子大哭。

之前,他们就察觉不对劲,给儿子打电话、发视频,他总说忙,很快挂了,再打,没接;给他留言,“你有时间给我们发个视频,语音。”也没回复。

他们不知道的是,儿子怕他们担心,隐瞒了病情,还让钟欣安抚他们,说他上班累,先休息了。

“有什么条件尽量提出来。”打来电话的是彭银华科室主任。彭清柏说,“我们只要他人好,什么都不要。”

他们很想去看儿子,去不了,只能每天往金银潭医院打电话询问病情。“银华,你一定要挺过来,等你好了,我一定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彭清柏在心里默念着。

彭银华没能等到这个拥抱。

他的内脏接连衰竭,用康复者的血浆治疗也无济于事。

2月20日下午3点多,钟欣接到医院电话:彭银华要做最后的抢救了,不知道能否扛过今晚。

她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她想请护士把他手机打开,录视频给他听。那时,护士实在忙不过来。

电话不要再打来,没电话就是好事,她祈祷着,丈夫能扛过去。

但六个多小时后,电话响了:彭银华走了。

她止不住地颤抖,腹中的宝宝也跟着颤动。和彭银华在一起的所有记忆,在那晚倾泻而下,她一夜未眠。

“等着他回来结婚,哪晓得,望到的是一把灰灰。” 褚环香想不通,儿子怎么就这样“被老鹰叼走了”呢。

三个孩子里,银华是最贴心、最省心的。以前褚环香夫妇摆摊,他会早早喊他们起床,帮忙搬东西。过年时也是他跑进跑出,帮忙做卫生,收拾家里。

初二那年,他“开窍”了一样,冲进年级前一百名,考上县城最好的中学,2010年考上湖北科技学院,成了家族唯一的大学生。学医是他自己选的,因为家里老人有高血压,他想着当了医生可以帮衬家里。大学学费靠拼拼凑凑,最后一年彭清柏中风,他自己申请了助学贷款,想减轻家里的负担。

彭银华生前旧照

父亲住院那段时间,他一有空就去医院,帮忙拿饭、端碗、擦洗身体、伺候大小便。他自己舍不得吃喝,省出钱给父母买衣服,去年工作后,他把父亲一年的药都买好了……

儿子走后,褚环香梦到过他几次。一次,他站在床前,光着身子,一言不发。褚环香哭着从梦里惊醒,给儿子烧去了几件衣服;还有一次,她梦到他上了一辆车,门“咔”的一声关掉,无论她怎么喊,儿子也不理。

彭银华刚走那段时间,彭清柏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儿子。他想起,银华小时候得沙眼,医生用棉球在他眼睛上刮痧,他说“爸,我不怕。”那时他觉得,儿子长大了;他还想起,他和妻子带银华去买衣服,他说红色的穿着阳光,儿子开心地说:好,我喜欢。

想到银华拍初中毕业照时,家里没钱给他买新衣服,他就穿着彭清柏的旧衣服去拍,衣服套身上太大了,他也没有抱怨。一想到这儿,彭清柏就觉得亏欠儿子。

还有一次,他冲儿子发火,儿子一下跪倒,说你身体不好,别生气。“当时不该生他气的。”他很后悔。

更大的愧疚在于,自己生病后,没能力帮儿子,让他早点办婚礼,没能看到孩子出生;他生病后,也没能去看他一眼……

很长一段时间,彭清柏想不明白,儿子是不是选错了专业?为什么突然离开我们?他偷偷上网搜儿子的名字,想知道他生命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

“全国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先进个人”、为抗疫牺牲的首批烈士、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这些荣誉给了他些许安慰。他慢慢想通,儿子没有后退,勇敢地往前冲,是为国家牺牲的,他为他自豪。

2020年4月11日,天阴阴的,刮着大风,彭清柏穿上儿子的黑色大衣,去送别他。清晨,4辆车驶往九峰山烈士陵园,一路绿灯。当解放军战士抱着儿子骨灰和遗像出现时,他终于没忍住,哭了,“银华,爸爸好爱你哦,好想拥抱一下你,可是你不在了。”

生命的延续

钟欣决定生下孩子。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29岁的她,将成为单亲妈妈。

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打掉孩子,重新生活”——有人这样劝过她;也有关心的网友留言,希望她不要被英雄遗孀的光环所困,做出自己的选择。

纠结犹豫过吗?钟欣说,没有。

彭银华陷入昏迷之后,他的哥哥姐姐哭着求钟欣,生下他唯一的骨肉,如果她不想要,他们来带。钟欣心想,既然生下来,那肯定是我自己养啊,我必须对孩子负责任。

孕期她吃胖了60斤,早早开始看育儿书,胎教、听音乐、讲故事。从第16周开始,宝宝在她肚子里跳动,她感受到母子连心。

孩子是她和银华爱情的结晶。他们曾经无比憧憬这个新生命的到来。银华在世时,很早就在购物车添加孩子的玩具。病重期间也嘱咐她呵护好孩子,“宝宝能顺利生下来就是最大的回馈。”去世后他出现在钟欣梦里,说的还是照顾好宝宝。

不是没想过未来会有多难,但她宁愿“既当爹又当妈”,把孩子养大。何况,有家人帮忙,“我能够坚持过来。”

这场变故之前,她是个喜欢晒美食、风景、自拍,发搞怪视频,偶尔抱怨、常常自我勉励的女孩。和彭银华一样,她内敛,很少表露思念。仅有几次:一次是彭银华去世后第四天,她发了个视频。视频里,丈夫对着镜头笑,容貌由年幼变得衰老,文字写着:“说好一起白头到老的,你却食言了,丢下我和宝宝,我永远的英雄,一路走好。”

彭银华去世第四天,钟欣发了一段视频怀念丈夫。

还有一次是生产前,她发了个视频,写着“生命的延续”,放上她最喜欢的结婚照,音乐声唱着:“因为我不知道,下一辈子还是否能遇见你。”

更多的时候,她默默地看他们的聊天记录、照片,在心里和他说话。每天带着他送的手表、发卡。他的手机就放在床头,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感觉他人还在我旁边一样”。

她有很多遗憾:那场延期的婚礼,再也实现不了;丈夫离家出门那个清晨,没能和他多说点话;丈夫住院时,没能陪在身侧;最大的遗憾是,丈夫没能见到孩子。

六一出生后第五天,出现吐奶、轻微黄疸,体重降了8两,被送到新生儿科ICU留院观察。看不到孩子,钟欣忐忑不安,一闭眼,都是女儿的模样。那是她最无助的时刻,只能跟母亲倾诉。

成为单亲妈妈后,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孩子一出什么问题,不知道怎么处理、焦头烂额时,她只能让自己坚强,“再辛苦也扛着。”

她想做个耐心的妈妈。孩子哭,她笑着哄,给她唱儿歌,每顿饭的时间都记本子上,孩子一脸红、手脚冰凉,她就紧张,一举一动,她都第一时间去看。

偶尔的放空是出门给六一买东西,她脚步飞快,留下孤单的背影。

2020年12月初,钟欣(右)独自出门为六一买东西。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丈夫来梦里看过孩子。第一次是六一一个多月的时候,他站在床边,慈爱地看着女儿,说的还是那句:照顾好孩子。她一下惊醒,心里空落落的。

又有一次,是一个刮风的夜晚,门被吹开一道缝,彭银华站在门外,穿着她买给他的T恤,对着孩子笑,什么也没说,很快走了。“他可能不想让我看到他,怕我看到了难受。”

钟欣觉得,他在另一个世界,陪着她守护六一。

往后余生

彭清柏夫妇打心底感激钟欣生下孩子。“把她当姑娘一样对待。”儿子走后,他们挑起他的责任,替他照顾妻女。三个从未一起生活过的人,组成新家。

刚开始,钟欣有些不适应,跟公婆的生活方式、育儿观念毕竟有差异,她试着融入,小心收好情绪,做好本职。有时也会觉得孤独,没有共同话题。

不光孩子,两个老人也是自己的责任,她感到担子重大。今年年后,钟欣打算回江夏一院上班,希望能去个轻松点的岗位,兼顾到孩子。而彭清柏希望,她的工作编制问题能解决。

2020年2月2日,彭银华发出生前最后一条朋友圈,说想入党。彭清柏也想实现儿子的遗愿。

两个老人最大的心愿是,陪伴六一长大,看着她上小学,中学,大学……但他们不知道身体能撑多久。

去年12月的一个下午,彭清柏外出回家,换鞋时一下没坐稳,“哐当”从椅子上摔下。妻子和钟欣慌忙跑过去,将他扶起。

“怎么摔倒了?”妻子惊魂未定,一个劲嘟囔,“你要是倒了没人照顾你……”

彭清柏如今每天出门锻炼,希望身体好一点,陪孙女久一点。

彭清柏想陪六一久一点。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他想过,如果以后六一问起为什么别人有爸爸她没有,他会把儿子的烈士证、五四青年奖章给她看,告诉她关于爸爸的一切。

等她上学了,他还要把爸爸的抗疫故事读给她听,别人的也要读,让她知道,这场抗疫中,不止她的爸爸,还牺牲了很多人……他希望六一为爸爸自豪,带着爱,带着怀念。

这天晚饭时,彭清柏倒了杯白酒。“儿子在的时候就不让你喝,小六一替她爸爸来管你。”妻子一把将杯子拿走,钟欣接过纸杯后扔到垃圾桶。彭清柏无奈一笑。妻子和钟欣也笑了。

(后记:2020年3月,澎湃新闻、深圳市恒晖公益基金会、沿海建设、赠与亚洲联合发起“传薪计划”公益项目,旨在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牺牲英雄的子女提供长期的教育支持及陪伴关怀。目前“传薪计划”已累计支持101个英雄家庭的159名子女,彭银华家庭也在名单之列。)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