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职季|三国记(上):那些年,在美澳中教过和见过的学生们

周江评/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与设计系副教授
2020-12-29 13:09
来源:澎湃新闻

2020年的新冠疫情,可谓20世纪初的西班牙大流感后,人类遇到的最严重的全球性流行疾病。世界各地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冲击。那些刚毕业或即将毕业,人生经历还不丰富、前路尚未看清的后浪,也许是受到最大冲击的一波人。

是继续努力争取更高的学位,还是先找个工作?是留在本地,还是去外地(国)寻梦?未来应选择怎样的职业发展道路?以及,何时选择怎样的另一半?年轻人经常为此疑惑。2020年的全球大疫情之下,经济局势下滑,国际交往放缓,社交距离变大,这些问题就显得更加棘手。

我2011年起在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从教,2015年转到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继续,2017年再海归到香港大学,过程中接触交往了中外自85后到95后的大量后浪。在百年未有之大灾疫之际,作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或可回顾那些年在美国、澳大利亚和中国教过的学生,以“历”为鉴,以“前浪”为鉴,给今天的后浪一点参考素材。

因历年教过的学生不少,下文采用一定的主线和标准。一是以大学和时段为标准,二是考虑中外学生区别,三是考虑学生从相识到今天的发展,看看昔日的自我认知、定位和选择,怎么影响当下。这里为保护隐私,隐去了真实姓名等信息。

爱荷华州立大学(2011-2014)

爱荷华州立大学是美国中西部农业州爱荷华州内最主要的工科大学,在美国大学里的地位类似于国内的211高校——爱荷华州立大学在全美排名,经常也能进入前100。

爱荷华州立大学校园一角。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爱荷华州立大学地处爱荷华州的州府德美茵以北60多公里的小城爱米斯。爱米斯只有5万来人口,城区几十平方公里。开车没几分钟就不小心出了城,然后是一望无际的农田,野地。要是没大学,估计没人想着去;就算有大学,也是那种喜欢和习惯小城生活的人才呆得下来。爱米斯,就像一些洛杉矶的老美朋友所说: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不过,昔日习近平主席也在爱荷华考察过农业技术,爱荷华的农业,在美国属顶级水平;爱米斯也是美国名列前茅的生活品质高、居民教育程度高的大学城。虽不是大名鼎鼎人见人爱,也有独特和可取之处。

笔者带着这一初步印象去爱荷华州立大学,开始了大学教师生涯。去留学的后浪们,对爱荷华、爱米斯的初印象,估计也差不多这样。

当时教的本科生主要是州内的,零星的人来自附近几个州——美国中西部的州,常有互相认可的协议,允许对方州的人,来本州上本州公立大学,交州内的学费。那时,因学校大力推进国际化,以学费来丰富学校财源,班上每年还有一两个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这些中国本科小留学生(一般简称“小留”)中,与我较熟悉的是广州来的YY。从她的装扮,还有使用的手机、笔记本品牌等,可见家里条件不错。当然,如果家里没有一定经济条件,也难以负担本科每年快2万美金的学费,加上生活费、住宿费、书本费、国际交通费等。

爱荷华州立大学校园里1906年完工的行政大楼:Beardshear

或是没有经济上的后顾之忧,YY学习挺投入和认真,课后经常找我答疑,顺便聊聊人生——或者,在乌压压的老外当中,一直说英文,也不那么舒服。几次三番,大家熟了起来。我也陆续把她介绍给几个中国来的硕士生TX、JJ、CS和XM认识。

和老外(美)学生比起来,YY更能按兴趣学习,不需为打工挣生活费忧虑,家里都按时保量提供;对未来,她常说,爸爸都会安排,自己没想事业发展得怎样,因此没什么担心的。

在她身上,我更多看到的是,国内父母打拼包办,子女在学业和生活上,得以更心平气和,有更多自由裁量权。

YY本科4年,我是在她入学2年后来的,交集只有两年。又过两年之后,我在广州见到她,她已在父亲的地产公司工作。回到家乡,再加上父辈的积累,我感觉,她没有买房买车等压力,时间也自由。在广州见她时,只记得她说,她读书时,交往了一个北方的男友。男友喜欢北京,毕业也选择在北京工作。当时,他们两个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谁牺牲一下,换个地方工作。这些在她微信朋友圈是没有的。那里只有一些美食,还有很萌的小动物,还有搞笑的亲弟弟。YY代表的,可能是一批先富起来的地方、先富起来的95后小留们的情况。

和YY形成对照的,是我的第一个硕士TX。今天我回头看,她是个家境平凡,但既自强不息,也可随遇而安的90后。她国内的本科学校,我最初甚至没听说过。她是我来到爱荷华州立大学后,学校直接分配给我指导的硕士,我也没得选。后来,我从老外同事那知道,他们对中国大学不甚了解,看她申请材料里绩点不错,推荐信、个人陈述也OK,远程面试感觉口语过关,就提供了免学费的半奖,把她招来读硕士了。

爱荷华州立大学设计学院,作者曾就职的地方。 

TX真的很努力。尽管学校免了她的学费,但因家里不宽裕,她还要自己挣生活费。于是,她经常一边和我推进硕士论文,一边努力找各种兼职。应该是越努力,越幸运吧。我和她初次见面没多久,就听她说,找到一个帮老师输入和校验繁琐的水文数据的工作。那工作估计一般人都不愿做,而老师每月只给她几百美元。也许勉强够生活。在我们师生那两年,她一边上课,一边准备硕士论文,一边还要打工。每次我在学院偶遇她,或和她开会讨论硕士论文,都感觉脸上倦意满满,但仍咬牙坚持。

两年师生时光很快过去。快毕业时,她和我说,她要订婚了,要请我参加一个仪式。我去了。在那个简朴的仪式上,我见到她的妈妈,还有她的美国男友及其家人。夫婿家是一群来自爱荷华小镇的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是那些偶尔去爱米斯市中心逛街,随处可见的人们,穿的是最普通的,写着大大的Gap或啥大众品牌的衣服,身材普遍偏胖,英语带着乡土气息、用很多俚语,也对非美国人说英文有很高的要求。

TX说,男友是她打工养活自己时认识的,比她小一些,订婚时还在读本科大三。他对东方文化一直非常有兴趣,还选修了中文课。他们从聊中国、相互教对方各自的母语开始,慢慢走到一起。我和其他中国学生开玩笑说,他们属于志同道合,女大三,抱金砖。

我离开爱荷华州立大学后,再一次见到TX,已是在她家乡武汉。当时,我因项目汇报去到武汉。在微博上试着发消息给她,没想她就来了。当时,她和老公一起“海归”了。可能因本科院校默默无闻,在武汉找专业工作一直不太理想,甚至我找熟人推荐,也无疾而终。但好在英语底子不错,和美国老公结婚,英语更突飞猛进。借着英语优势,她在当地一所英语培训学校做老师。她老公则在武汉一所地方高校做英语外教。想想也是,尽管他老公本科毕业,但纯美国人,英(美)语母语,又懂中文,热爱东方文化,在非沿海城市武汉,当时也许还不多见。

去年,我偶看脸书,见到TX和老公已搬到日本,还生了个女儿。于是给他们祝福,随后和他们只言片语交流。了解到她老公喜欢几年换个地方,他们也觉得日本不错。他努力在日本找到英语外教工作后,她跟随他,搬到日本。尽管我有点为TX刻苦学了6年专业,最后没能做成与专业有关的工作可惜,同时也有些担心,她要再次离开家乡到陌生地方生活。但他们至少活出了她老公想要的样子,还生儿育女了。这对他们而言,也算不错。

美国本地学生,也有3个人,Michael(硕士生)、Matthew(本科生)和Sophie(本科生)令我印象深刻。Michael来自明尼苏达的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是从埃及移民美国的第二代。他本科毕业于当地一所很小的私立学院。我和他认识之初,去他本科学院的网站看,发现那个学校就一两千人规模,专业都是偏历史、地理、文学、语言等文科。

Michael本科毕业后,因所信的宗教鼓励奉献,还有他父亲这边在埃及的关系,他先到了埃及寻宗问祖,强化阿拉伯语,又到非洲几个小国的小学去教那里的小孩英语,同时传教。在非洲,他一呆好几年。我认识他时,他刚从非洲回爱荷华州立大学读硕士,被安排给我做教学助理,系里免除他的学费。他选择爱荷华州立大学读硕士的原因,一是他的女朋友在爱荷华大学读医学院;二是爱荷华州立大学给他免学费的奖学金,距爱荷华大学也不算远。

包括我在内,系里老师都很喜欢85后的Michael。一是他生活经验比较丰富,对老师没有仰望感,像朋友一样相处,有更多分享和启发;二是他特别绅士礼貌,碰到英语口语不行的外国人,他也很耐心——这可能是他家庭出身、宗教信仰、国际生活的背景强化出来的;三是他做人做事有条有理,有始有终,绩效明显——我在系里的一个好朋友Carlton请他做科研助理,一直对他赞口不绝。他协助我教的那门本科生的课,学期结束,学生给分非常棒。我对他印象也很好。

他的硕士论文最后是找Carlton指导的。开题时,Carlton还特别叫上了我。到今天,那个开题会都七八年了,我依然清晰记得,他研究当地一个小城的地产开发里的利益相关者关系,应用了社会网络分析方法,还有一个叫Gephi的免费软件加以辅助分析。我听完很受启发。后来,我自己拿那个软件,还做了关于西安单位大院居民通勤的可视化,最终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

一晃2年,Michael要毕业了。我、他和Carlton一起喝咖啡,当是给他饯行。具体聊天内容,我有点忘记了。只恍惚记得Michael说,他硕士学了两年新专业,但还是没什么自信找到好工作;以后,和女友结婚后,他应该就follow她——毕竟她将是医生,专业性更强,收入会更好。

去年,我回美国开会,碰到Carlton。我们一起喝咖啡,聊起了Michael。Carlton说,Michael已经和老婆——之前的女友,搬家到加州了。据说已生了两个娃。再多的,Carlton说,他也不知道了——美国人的师生关系,或就这样寡淡。在美国本土,加州就像中国的广东、江苏、浙江等,是吸引年轻人的地方,Michael从美国不起眼的北方小镇到加州发展,还“敢”生娃,应该也混得不错。

我在爱荷华州立大学也教过美国的本科生。我查了下领英,有20来个在上了我的课后陆续加了我的。但今天还偶有联系的,就是Matthew和Sophie这两个了。

 Matthew是来自芝加哥远郊小镇的95后。他大四时,我招聘兼职科研助理,经过几轮面试,他脱颖而出,甚至“击败”了几个研究生。就这样,Matthew和我做了一个学期的科研助理。我们认识没多久,他就告诉我,决定以后走学术道路,认准了宾州州立大学的乡村社会学方向,还说某某是他心仪导师。当时他只是本科生,我都不知他怎么获取的那些精准信息。

Matthew和我一起做的科研,其实我是帮另一个同事做她拿的横向科研,研究爱荷华州最大的一个县(Polk)里居民的住房经济可承受的问题。因涉及一些定量研究,还有地理信息系统的数据处理,Matthew开始有点慢,我有点着急,经常催他。我俩关系一开始并不很好。但当做出的一些成果,慢慢得到同事、甲方(县住房基金会)的认可,Matthew和我都慢慢放松了下来。于是,我们也开始聊人生聊远方,甚至开始酝酿合作写文章。他认为,未来他申请博士,需要文章;而我,做了科研,即使是给他人做嫁妆,也想留下点什么。我俩分了工,没多久还真写出了文章初稿。但也许因为住房问题对我们都是刚开始涉猎的领域,而且我们都另有更感兴趣的研究题目,那个初稿到我离开爱荷华州立大学去澳大利亚继续从教时,也没被改成很好的投稿。不过,同事们和甲方仍然很认可那个初稿,让我们把它做成一篇工作论文,放到网上共享。这个工作论文,成为我和Matthew一起工作过的最好回忆,也是我在爱荷华那几年仅有的两篇关于爱荷华的作品中的一篇。直到今天,它还能在网上搜索到。

我转到澳大利亚的昆士兰大学没多久,Matthew开心地电邮告诉我,他虽然没有硕士学位,但宾州州立大学那边的某某老师,还是很认可他,录取他读博士了,彼此商定方向,就是当时他心仪已久的乡村社会学。知道这些,真为他开心。再之后,我留心到,Matthew自己搞了个人主页。他成为我教过的那么多美国本科生里,第一个有个人主页的,可能是极少数读到博士的人。一个从美国小镇出发的年轻人,起点一般,但一步一个脚印,已慢慢走上学术道路。

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Matthew不同,Sophie是十来岁才随父母移民美国的东欧95后。有次冬天下课,她和我一起,从学院外另一处教室走回学院大楼。她说,觉得我上的课很有意思,也理解我英语不是母语,上课有时会有力使不出的感觉。爱荷华的冬天室外很冷,听到她那么说,我心里有点暖暖的。于是,和她拉了下家常。发现她是学二代,父母本来在罗马尼亚当老师。后来,妈妈在爱荷华州立大学找到工作。一家人搬到爱米斯。她刚来时,学英语也费了很大功夫。重新适应美国,也有不少挑战。那之后,我们上课之前、下课之后,有时间都会闲聊。慢慢知道了她更多。她未来的生活目标,其实是大城市,她觉得自己更擅长和人打交道,以后不一定想做专业上那些画图、定量分析、空间分析。

在美国做大学老师,不能主动找学生加社交媒体账号。我以为,当Sophie上完我的课,师生缘分就结束了。没想到,她在领英找到并加了我。自从她上的那门课结束,除了在领英上,我再也没见到过她。从她领英上的经历看,她本科毕业后,先在爱荷华找了家小公司做事。然后,一步步换了几家公司,现在做到一家美国领先的专门开发旅游地产的私人公司的技术和人力资源采购的经理。领英上她的照片,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和精英美国人没啥区别。再看现、前同事给她的留言,也都对她为人处事非常认可。

我几次想补充写她和我冬天的对话,但始终还是忍住了。那些是她工作之前的陈年往事。经过好几年奋斗,她个性估计磨练得更好。我就算夸她,估计分寸和力度都不如后来她碰到的那些同事那么好。

在领英上,Sophie或许也默默关注我。自她加我,有好几年时光。印象里,碰到我换单位、单位周年庆、生日等,也都相互保持沉默。但我想,如果我有什么事找她,或她有什么事找我,双方还会很快记起对方,能帮助的肯定还会帮助。君子之交淡如水,师生情谊其实也差不多。

(作者周江评系香港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与设计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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