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心事——一台在校园流转的相机,修复了他们的自信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2020-12-18 10:16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关于“摄影教育”是个有趣的话题,一旦与“教育”挂钩,事情总是容易变得太过“正式”,而丧失了它的出发点,甚至会消磨某种洞察的锐见。

所以,放下“教育”的架子,让孩子们用手中的相机还原瞬间眼中的世界,哪怕只是小小的一间教室——我们看得见它有多小,小到几个人就显得拥挤;我们看得见它有多大,有外面的世界,也有未来的畅想;我们甚至能看到那些心里倒映出的小心事全都写在脸上,“这种真实多么稀缺”,策展人谢岚这样写道。

自然生发的创造力,总是让人惊喜。一场“歪打正着”摄影展,记录成长走过的路,有点难琢磨,有点酷。

摄影 胡琦琪

【少年心事】——以下文字出自学生访谈实录及学生作文

▶我特别感谢吴老师。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头大大的,嘴也大大的。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到我心上去了。

▶这里的老师,不会放弃你,不会跳过你。 

▶有了目标,很开心,感觉自己未来有着落了。有时候也会有些难过,觉得我可能不能实现目标。 

▶我不想浑浑噩噩地度过我这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

▶我这两年,既充实又无聊。我开始想,自己的将来是什么样的?

▶选择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困扰得我都想放弃……

▶为什么我们都是唾弃,而不是去探询?

2019-07-27 作者不详

2019-11-27 作者不详

摄影 吴非桓

摄影 何珺旸

摄影 成岳心

摄影 胡琦琪

摄影 马梓茗

▶我读书是读不进去,但有很多好朋友。是啊,我们在一起,会逃学、去酒吧,但我知道什么是好朋友。我们可以说心里话,有了难事相互帮忙。可在我妈眼里,全是狐朋狗友。可为什么读书成绩不好,就不可能是好人了呢? 

▶那时候,成绩上升了一点,我挺高兴的,回家和我爸说。我爸怎么说:“你看你们班某某同学,看他们考得怎么样,再看看你,你还觉得你的成绩提升了吗?!”我很生气,摔门而去。后来去网吧,酒吧,不愿意回去。一回家就要唠叨一大堆事,一听着就烦。从小特别喜欢拿我和别人比。我就不想回去了。

▶欠的作业一直在努力做,但布置的作业越来越多,我连学校的活动、郊游都去不了,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天天就是做作业、补作业。可学了、努力了,跟没学、没努力一个样,成绩反倒一落千丈。

所以,努力有什么用?

太努力真的没什么用。人总是要生老病死的,努力拼搏的一切迟早也会化整为零。

▶我觉得这个世界一点都不怎么样。这个世界没有爱。

我上课基本不睡觉的,除了校长讲话。

▶最重要的是,我不再是那个垂头丧气的学生了。但有时还是有一种虚无的感觉。依旧过得浑浑噩噩,很平常,没有多大意思。 

▶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扯淡。

摄影 吴非桓

摄影 成岳心

摄影 黄高磊

摄影 胡琦琪

摄影 徐昊翔

摄影 马梓茗

▶以前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够了,我不需要别人帮助也能活得很好,合作什么的也就是说起来好听。后来在学校各种活动中,发现团队合作真的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力量。大家一起努力,齐头并进——这种感觉真美妙!

▶就像一个动物园。有的同学是长颈鹿,人畜无害,不跟你抢食物,但是一双清醒的眼睛一直在观察周围。有的是大象,挺勤快的,但你别惹他,他发起飙来,你应该受不了。有的就像一个大猩猩的宝宝。还有考拉,看似动作慢慢的,其实脑筋转得贼快,智慧的小眼睛滴溜溜转。 

▶那些顾虑,就不想了。有些事真不想说。我有自己的快乐。

▶我在这里过了两年,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变了。

▶当时觉得同学可有可无的,没什么友谊。现在不一样了,大家感情深厚了,每天就是很开心,很融洽。 

▶我有稳定的友情,和不稳定的爱情。 

▶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他们的家人会幸福吗?

▶你买了衣服,穿着,是为了视觉效果。我把零用钱花在游戏上,也是视觉效果,都差不多的。钱这个东西,干什么都是没有的,最终不都是要花掉吗?

▶人和人是相互支撑的。每个人都有疑惑,是自己解决不了的需要他人来给你调节。人真是一个奇妙的生物体啊。

▶有一阵,我在酒吧工作。工作完,有时候可能会下雨。酒吧离家不是很近,身上又没钱,只能一个人淋雨走回去。然后心里就想很多事情。想自己这么早出来经历社会,到底是因为什么?从出生到现在,心里一个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就一直在想这些事情。自己心里面有一些很深沉的想法,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人去倾诉。

摄影 朱钱程

摄影 周君来

摄影 王吉顺

摄影 黄高磊

摄影 王吉顺

▶我眼中的幸福在哪里?吃自助餐时,去烤肉区拿出一盘又一盘的肉,再蘸上独制的酱料,那感觉赞得不要不要的……但我感觉,我眼中的幸福有些肤浅……

▶那些委屈像耳光一样抽得我哑口无言。

▶向往自由,也很迷茫。

 

▶我把孤独掺进饭里

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直到有一天遇见你

你对我说:“吃了吗?要不要在一起?”

那一瞬间

我突然瘦了。

 

▶我朋友喜欢上了一个女的,好像谈了一天就分手了。他在房间里哭。我把酒抢回来,塞了罐雪碧给他。虽然只谈了一天,他的难过是真的。 

▶我妈有自己的标准,自己的定义,她觉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她总拿她的定义来判断我,判断我的生活。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啊。我妈以为她是在为我好,可我感觉那是伤害我,伤害我的心。结果,我就跟她对着干。 

▶上戏剧课挺高兴的。走位、背台词……都挺高兴。还有校长请我们吃东西。

▶非常喜欢星期一到星期四去滑冰,没有人,整个冰场都是我的,不会去想自己跳得够不够好。这时候特别自由、充实,我会感觉到我真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摄影 周扬  

摄影 周扬  

摄影 胡琦琪

▶有时候会觉得生活很没有意义,也想不出为什么,该怎么做。往深里想,人类都会死去,不会永久地活在世上,但真正的意义又是什么?

▶施暴者为什么打人?受害者为什么是受害者?

▶我度过了自己的18岁。这个18岁过得非常艰辛。我宁愿没有遇到那么多。我觉得我都可以出一本小说了。

▶在原校逃学,是因为生活很无聊,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外面的世界让我感到新奇。可最后发现,在外面混也很无聊。看似自由自在,其实到后来我都不知道我走在马路上是在干嘛。

你想象一下。一头牛本来在一个农场里,四周有栅栏。他总想到栅栏外头去看一看。有一天,他翻出去了,哇,这片田野真大,他呆了好久好久,他跑完了整个田野,最后,他迷失在这片田野里。他最终有一种感觉:回到有边界的地方。如果没有边界,不会慌,但会有一种迷茫无助。

▶第一次吃到马卡龙时,觉得四周枯黄的草坪瞬间变得嫩绿,一片片嫩芽从光秃秃的枝头上探出了脑袋,一路行走的疲劳也随之消散。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我好像懂得了为什么人们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点心而露出了笑容。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笑容。 

▶晚上我们不闭眼的,等到早上五六点,回到住的地方睡觉,睡到下午四五点,五六点。太阳落了我们才起来。那些天没见过太阳。一大早上,就感觉很陌生,觉得这个生活非常非常陌生。 

▶你知道羽生结弦吗(日本著名花样男子单人滑选手)?

羽生结弦练三周跳,一个动作要做一百遍,两百遍,甚至三百遍,四百遍……他对于一样东西专注到不在意时间。我非常喜欢。

▶我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孩

我喜欢黑色

我喜欢养小动物

我喜欢宅在家,玩

我有很多网友

我经常取快递,订外卖

我是一个字

我是一个陌生的我

我是一个熟悉的我

我并不简单。

摄影 柯杰

【关于这些可爱的学生】

上海广中学校是上海虹口区一所公立专门学校,接收在普通学校“呆不下去”或者“不想呆下去”的初中少年,希望用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教学方式,修复他们的自信,唤醒他们本有的能力。

本次摄影展的作者为广中学校2016、2017、2018、2019四个年级的学生。至开幕式之时,2016级和2017级学生已经毕业,大多升入职校、中专继续就读,也有同学选择就业工作。

【策展人的话】

摄影活动开展后,商业摄影师王鹏加入,他不教,只是负责观看和调整学生照片,和学生分享他对摄影的一些经历和理解。展览中的照片,经过了他的裁切和调色。

说回这个展览的缘起。2019年3月的一天,在学校门口碰到初三毕业班班主任徐洪,“最近你班上的同学怎么样?”“快毕业了,有点躁动吧。”太阳不大,徐洪略拧着眉头说。

我听了,心里一动。临近毕业的三个月里,这些男孩的心里在经历些什么呢?

四月头上,我带着一台二手尼康相机走进了教室。哪位同学愿意,就拿去拍一个星期,然后我们一起看看他的照片。相机呢,就传给下一位想拍的同学。

就这样,从四月初到五月底,相机在同学们手里转来转去,他们似乎拍得漫不经心,也有几分认真。每周三在教室的大电视机上播放照片时,会响起呵呵的笑声。

“大家的参与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每张照片都很真实,作品也越来越有意思。”徐洪有些纳闷,“教室那么狭小的空间,他们是怎么找到那么多拍摄角度的?他们透过窗户缝隙拍外面,是不是因为兑对现在的生活倍感无聊?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向往?还有那一张张比心的照片,一群男孩子内心深处隐藏着怎样的一颗单纯的心?”我很喜欢,我要问问专业人士的意见。2019年夏天,经老友引荐,我拜访了上海老相机博物馆馆长王骅。没想到,看完照片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来给你们做个展览。”

为什么?

“拍得挺好啊。”王骅说,“这些照片很真实,很清新,视角、构图都蛮有意思的。可以借这个展览,大家相互交流下,怎么样摄影教育、美术教育更活一点,更好地激发学生自己的创造力。”他还说就他所知,不仅在上海,恐怕在全国,这样的青少年的影像作品,都挺少见的。

于是,从2019年秋季学期开始,更多的同学轮流拿起了这个“玩具”,记录他们眼中的同学、老师、教室、城市、夜晚、天空,也记录倦怠、茫然、雀跃和安宁。

我时常觉得,真实这个东西,还是挺稀缺的。我们想把这些少年记录的真实,回馈于整个社会和时代。

 ——策展人 谢岚

展览地点:上海相机摄影博物馆一楼展厅(上海浦东新区五星路676弄天安万科御河企业公馆39号楼)

展览时间:2020年12月12日-2020年1月11日10:30-17:00(周一闭馆)

 

    责任编辑:许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