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嗑CP”与男性友谊

重木
2020-12-01 09:27
来源:澎湃新闻

在近期上映的国产剧中,改编自日本崛田由美创作、小畑健执笔绘画的《棋魂》,无论在演员知名度和流量,还是后期宣传等方面都十分有限。而随着它的播出,虽然引起的讨论和热议也始终局限在一定范围之内(尤其相比于新版《鹿鼎记》与其他剧在网络中引起的讨论和争议),但许多观众对其的评价不仅越来越好,其在豆瓣的评分也水涨船高,达到了同时期国产剧中难得一见的八分以上。

漫改剧《棋魂》之所以能有如此好成绩,一方面是其在尽可能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较为成功的本土化改编。当《棋魂》1998年开始在日本著名漫画杂志《周刊少年Jump》中连载时,引起热烈欢迎和讨论,画手小畑健也由此声名大噪。而伴随着2001年同名动画的播出,《棋魂》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也正因此,对漫画改编的忠实度便是剧版所秉持的重要目标,而与此同时,为了能够本土化,对其的一定改造也并未破坏这一原则,从而能够获得《棋魂》原漫画读者们的接受。而根据我们的粗略观察也会发现,在剧版《棋魂》的观众中,原著读者占据很大的比例。

除此之外,是新人演员们的尽职表演使得这部剧不会出现过分尴尬之处,而能够让观众至少舒适地看下去。尤其是对原漫画中少年热血和执着精神的刻画与表现,剧版演员的表演也都可圈可点,自然舒畅。

这两部分看似基础的条件在当下一众颇为粗心大意甚至粗制滥造的国产剧中使得《棋魂》至少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水准线之上,其后才能有许多“自来水”观众开始积极推荐和介绍它,从而使其在一定程度上也小小地出圈。而除了这两点之外,《棋魂》能够引起众多观众——无论是原著读者还是新观众——热议和喜欢,还有一个或许更重要的原因,即观众从中找到了CP且得到了嗑CP的巨大快乐和满足。

漫改剧《棋魂》在豆瓣的评分达到了同时期国产剧中难得一见的八分以上。

一、嗑CP与牟利

“CP”出自英文coupling的简称,来源于日本ACGN同人圈文化,原意指的是有恋爱关系的同人配对,但如今大都指粉丝对影视动漫中的角色进行情侣配对,或者是两者之间存在的亲密关系等。自从原本属于同人圈的“CP”文化渐渐在网络中传播开,我们发现它成为观众和粉丝们对自己所观看、阅读和喜爱的虚构或现实中的人物进行想象性创造的重要手段;而与此同时,当影视市场或明星公司开始发现这一宝藏后,也开始积极或隐晦地参与其中,从而希望通过利用“CP”文化一方面进行流量和人气的累积,以及明星或相关影视作品的宣传,另一方面则通过它进行商业营销,从而带动资本和利润的增长。

“CP”文化或许可以说原本只是二次元圈内自娱自乐的一个同人创作和娱乐,但当它与快速发展的市场、流量、明星和影视作品等因素结合时,便成了一个既被人关注和希望争取的东西,同时又往往在“犹抱琵琶半遮面”中拉扯暧昧,甚至还会遭遇到批评和不屑。但无论如何,影视娱乐已经发现这一宝藏,并且也开始积极且十分擅长地把它融入自身的宣传和造势之中。这一点其实从这几年大火的几部剧中都能略窥一二。

如著名的耽改剧《镇魂》与《陈情令》,虽然它们的火爆一方面来源于其原著本身所累积的读者资源以及剧本身在某些方面所拥有的优点,但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其实还是其中是否能有“CP”可组,以及组成的CP是否能够为观众提供足够的资源和素材供他们消费、想象和再创造,即圈内所谓的“嗑CP”。无论是《镇魂》中的朱一龙和白宇,还是《陈情令》中的肖战与王一博,他们都由剧内角色的CP而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也由此带来爆红的丰盛收获。

然而谁与谁能够被组成“CP”或是这一CP拥有多少可供观众嗑的资源,本身也存在着许多隐性的条件和制约。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于正改编自同名耽美小说的《鬓边不是海棠红》一剧中找到些许端倪。相比于《镇魂》和《陈情令》的爆红,《鬓边》显然未能达到这一效果,虽然原因复杂,但如果我们从“CP”这一角度去看便会发现,《鬓边》的两位主要角色虽然本就是或是可以组成CP,但它却因为演员本身的制约而导致这一对CP可供嗑的资源十分有限。两位主演黄晓明和尹正一方面大名在外,且个人形象鲜明,因此缺少可供想象的空间(《镇魂》与《陈情令》四位主角其实在知名度上都远远比不上他们);另一方面,相比于前两部剧中的演员,他们年龄稍长,而很难成为如今渐渐开始以“年轻、俊美”男孩们的形象所组的CP文化的消费对象。

“CP”的不成功,或许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为什么即使无论在制作还是其他服道化甚至演员演技方面都不错的《鬓边》未能大火的原因。而反观《棋魂》,虽然导演和制作在采访中都言明,他们并未有意地设置CP或是以此作为剧的爆点,但在各种二次元、耽美文化中打滚多年的观众还是轻而易举地就在这部剧中找到了各种CP,其中以主角俞亮与时光的“光亮”组合最受欢迎和被讨论的最多。

在原著漫画中,进藤光和塔矢亮从小到大都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因为想要追逐或是超越对方而成为彼此的“起爆剂”。剧版延续了这一关系设置,而也正是在对这一段关系的处理中,让观众找到了他们的CP亲密。并且剧中确实在许多场景和情节处理上,都或有意或无意地留下了“糖”,而让观众有机可乘,也由此使得大家能够对其进一步地发挥和想象,从而创造出强势的“光亮”组合。

制作方对是否在剧中卖腐的否认,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做是为了应对主流而产生的自保行为,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是某种默契,即创作者与观众之间“你知我知”但都不能戳破的乐趣。也正因此,“光亮”组合的出现不仅未给《棋魂》带来任何负面影响,反而使其在网络上得到更多的关注,由此吸引了新观众,从而一定程度上使其出圈。

人们或许会怀疑只是“嗑CP”是否会有如此大的力量,但当我们打开《棋魂》的弹幕就会发现。在这一观众与粉丝再创作的即时平台中,各种关于CP的讨论、趣点和意淫都会引起众多同好的回应。而这些弹幕本身就是“无形”的人气资源,无论对演员、还是对于《棋魂》来说,都十分宝贵。而作为市场或制作方来说,也正是这些出自粉丝和观众们的再创造,才使得一部剧或是作品能够首先在同温层中快速传播,而由于这一圈层本身的庞大基数,再加上各种副文本(如粉丝的CP剪辑、同人文和图片等)的出现,必然会使其能获得大量流量。而流量便是资本。

也正因为巨大利润的出现,才会使得制作方也愿意积极地参与其中,如诸多明星公司对自己旗下明星在粉丝圈内的组CP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一些新的影视作品也在还未播出前会通过各种花絮、图片或互动等来炒CP,从而为作品预热和营销……粉丝们的嗑CP早已经不再仅仅是圈内的自娱自乐或意淫,它们也在市场和资本的长袖善舞中成为其牟利的重要工具。那为什么CP文化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呢?

《棋魂》剧照

二、CP与男性友谊

无论是《镇魂》还是《陈情令》,以及我们讨论的《棋魂》,其中的CP大都在男性之间。虽然CP也包含异性,但相比之下,男性同性CP的热度始终远远超过异性。

相比于《镇魂》与《陈情令》这类耽改剧中对两位在原著小说中原本是情侣关系的改编,《鬓边不是海棠红》则走得更远,即彻底“扭转”原著中的同性情侣关系,而改造成男性友谊。为了防止主流的关注,耽改剧的观众和粉丝也打趣地把这些表面上看着像是朋友,但实则是情侣的男性同性关系称作“兄弟情”。而也正是在这一自我揶揄的名称中,我们或许能发现更多的东西,即“兄弟情”这一原本存在于男性同性之间的情感在当下似乎正在经历着新的变化。

传统所谓的“兄弟情”大都指的是两个男性之间的友谊,即友情。在玛丽莲·亚隆与特蕾莎·多诺万·布朗合著的《闺蜜:女性情谊的历史》中,两位作者发现,传统对“友谊/友情”的界定往往只发生在男性同性之间。在古希腊,男性作者们“将友谊赞颂为男性的事业,不仅是获得个人幸福必备的条件,而且是公民和军队团结的必要条件”,而这一观点即使在之后遭到女性友谊崛起的挑战,但却始终强势。古希腊所谓的“柏拉图之恋”所强调的也依旧是男性同性之间彼此促进的友爱与友情,而在圣托马斯·阿奎那看来,爱情是为了自我满足的渴望,友谊却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幸福的渴望。而在这里所未曾言明的前提依旧是男性之间。

在传统男性社会,由于女性遭到空间上的区隔——无论是古希腊女性无法参与公共事务,还是传统中国女性被束缚于闺阁之中——而使得公共空间中的男性之间的友谊往往成为重要的关系。而当我们回溯这些男性友谊时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在这些友谊之中所承载的情感往往超过我们当下所普遍认为的友情的界限。意思是说,传统的男性友谊之中往往存在着“爱”的痕迹,并且这些“爱”往往掺杂着强烈的情爱成分,即使并不存在真实的肉体关系。而这些亲密我们可以在男性来往的信件中发现,情感的热烈和语气的亲密程度往往比肩于情侣,有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见《闺蜜》页35;奥德·郎瑟兰与玛丽·勒莫尼耶《哲学家与爱》第三章《蒙田:进击的爱情》)。

然而伴随着19世纪的发展,当女性也开始能够拥有友谊之时,人们对友谊的理解也开始改变。“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那种认为友谊完全或者主要存在于男性之间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推翻了”,伴随着两性性别气质的本质化——即男性往往是理性的、阳刚且坚强的;女性是感性、温柔、情绪化和细腻的——而导致友谊开始渐渐被“女性化”,曾经那种存在于男性之间的亲密且充满柔情的语言和关系开始消失。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福柯才会指出,正是西方传统男性友谊的终结,成为同性恋得以诞生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同于《镇魂》《陈情令》这类耽改剧,《棋魂》无论是原著漫画还是动画都表明小亮与小光之间的友谊关系,但为什么到剧版之后,观众们却能嗑起他们的CP?或者可以进一步地追问,为什么我们不再相信或是对两个男性之间的友谊产生怀疑?

这个问题的答案首先与友情概念的变迁有关,并且又与新的性别气质和形象相关。当友谊被“女性化”而充满女性特质时,男性之间的友谊便往往会被局限得十分狭隘,尤其是不会再出现那些在传统中被看做是“女性的”语言或行为,如身体接触、充满感情的话语、对彼此内心的谈论和了解等等。因为男性被要求是坚强的、不软弱和娘娘腔的,而使得任何过分亲密的友谊都可能受到同性恋的怀疑,从而使得男性之间只能保持特定的距离。也正因此,当我们在《棋魂》中听到小亮对小光说的那些表露自己心迹的话、看到他们之间亲密的互动时,便很难再与友谊相联系,而是立刻划入“爱情”之中。也正因此,CP才会出现,它的前提是对男性友谊的压抑。

除此之外,我们或许也可以说,对于男性友谊的压抑本身就透露出作为参与这一组CP和嗑CP的观众——大都以女性为主——的欲望:即破坏男性的友谊——男性们把友谊贬低为“女性化”之后又为男性群体所建构的新的“男性式的友谊”——或是扩大友谊的内涵甚至把它与爱情进行融合,而希望能创造出一种新式的“友谊式爱情”。这一点在耽美文化中表现得十分鲜明,即为了破坏传统的两性不平等,女性创作者通过对两个往往势均力敌且又往往双性特质都兼存的男性之间的爱欲情仇来想象一种新的友谊或情爱性关系。

在嗑“光亮”CP中,我们时常能发现观众对其关系的羡慕和向往,即他们之间首先不会存在因性别不同而导致的各种或隐或现的不平等;再者是两者之间因为共同的爱好而形成的羁绊和同气相求;最后就是他们的关系是被想象为结合了友谊与爱情的新式情感模式……这一乌托邦般的新的人际亲密关系,便是积极且乐于参与其中的众多女性观众们在悄无声息的嗑CP和各种意淫、再创作中所流露出的渴望,也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两性关系、友谊、性爱与亲密等人际交往的破坏与期望的再改造。因为就如福柯曾经所抱怨的那样,我们当下所拥有的关系太过有限,也只有在真实的生活实践与想象之中,才能创造出新的关系模式。

《棋魂》剧照

三、余论

在今年3月播出的原创网剧《民国奇探》中,编剧便得心应手地运用着组CP和卖腐这一手段作为剧中的“糖”,一方面它能弥补在剧作或其他方面的缺陷,另一方面由此带来的热议和流量也能使作品被更多人关注。在编剧和观众之间,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民国奇探》中,甚至还时不时有一些以幽默形式出现的卖腐,如其中一幕别人问两男主角其中一位,另一位是谁时?后者笑答:“我是他男朋友!”

在懂行的观众们看来,这都属于“虎狼之词”,但这也却完全取自不同观众的不同解读(例如许多男观众在观看《陈情令》时,始终觉得魏无羡和其师姐应该是一对。他们完全想象不到两个男主角其实是CP)。在《棋魂》最后一集,因为要下双人棋的磨合,小光与小亮便暂时住到一起,弹幕欢呼“同居生活正式开始”,而编剧也一丝不苟地给了观众们想要的“糖”,而使得嗑“光亮”CP在剧的最后达到高潮……我们或许可以说,在这出由各方都积极且小心翼翼参与和创造的大戏里,最终各方也都获得了自己想得到的,看似颇为完美。

但令人不安的问题也正在此,即伴随着曾经作为二次元同人圈的CP文化的出圈,以及资本和市场对其的熟练利用,当我们在美滋滋地嗑着CP、各种意淫与再创造的时候,我们到底是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还是在那只看不见的手的拨弄下,成为其提线木偶,为其所利用和消费?这一点,始终值得思考。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