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要素市场开放｜林强：政策调整、突破的过程非常不容易
【编者按】
2020年上海基本建成四大国际中心，值此浦东开发开放30周年之际，站在再改革、再开放的新历史起点，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采访了浦东开发开放的亲历者、参与者，口述上海金融要素市场对外开放那段峥嵘岁月。
上海钻石交易所是中国对外开放进程中一个成功而典型的案例，它的设立涉及上海经济、金融、贸易中心建设的具体操作，如何打破外贸、财税、外汇、海关等固有规制，与国际惯例接轨，决策者们大胆闯、大胆试，走出了一条部市合作、部委联合的协同创新之路。
澎湃新闻·智库报告栏目推出《口述要素市场开放》系列，以上海钻石交易所创建及成长为样本，回首上海四个国际中心建设之路，望对中国未来进一步扩大对外开放、推进自由贸易，探索制度层面集成创新提供参考。
澎湃新闻 王基炜 制图
口述：林强
采访：严亚南、白璇煜、吴娜
整理：吴娜、严亚南
时间：2019年4月24日、8月13日，2020年4月17日
就我而言，我是从1997年开始参与到上海钻交所项目中的，直到今天，我和我的同事们在这个行业坚持了很多年，贡献了各自最好的时光。能够看到通过我们的努力使这个行业进入良性发展，感觉非常欣慰且有意义。
机缘巧合，参与创建上海钻交所
说起来，我的学习和工作都与国际贸易和珠宝首饰颇有渊源。我是1987年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国家对外经济贸易部（以下简称外经贸部）直属企业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以下简称中国工艺）珠宝首饰处，主要负责黄金、翡翠业务。当时由国家专营的一类进出口商品一共不超过20类，包括石油、粮食等，其中有两个最特殊的商品——珍珠和钻石，就是由我所在的处管理。
记得1997年春天，我在国务院办公厅（以下简称国办）得知上海要成立钻石交易中心的消息。当时我就和国办的同志说，这件事情应该找中国工艺。因为当年，钻石作为一类进出口商品由外经贸部垄断经营，开展钻石贸易需要经营许可证，而经营许可证就是由中国工艺负责发放的。那时候，我是中国工艺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一听说这件事，就觉得我们肯定要参与。果然，到1997年夏天，单位就派我参与钻交所项目了。
由于在争取钻交所项目的过程中，上海方面需要经常往北京跑，与国办、外经贸部和其他有关部委汇报、沟通。这样就遇到了一个问题：与北京方面所有机构的沟通都需要身份对等，给外经贸部发文需要上海市政府出面，给国务院发文的流程和手续更繁琐。为了提高效率，上海方面就采取由徐匡迪市长给朱镕基副总理写信的办法来缩短沟通的渠道。而我们中国工艺不一样，因为直属外经贸部，往上汇报属于部内请示，我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可以直接将有关材料报送给部里相关领导，所以后来上海方面与我们联系上以后，发现很多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
开始参与这项工作后，对我来说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了解整个钻石行业，特别是国外钻石行业的交易规则和发展经验。1997年11月26日至12月14日，根据李岚清副总理指示，国务院有关部委派出专业人士组成联合考察团，赴海外就钻石税收和管理政策进行学习考察，我有幸参与其中。我记得考察团首先拜访了荷兰银行，就许多具体问题与对方高层代表进行了交流。当时，我觉得我比其他团员更专业一些，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就别问了，再问就丢人了。后来发现，这样非但不丢人，还赢得了对方的尊敬。因为钻石是一个非常小的产业，知道、了解的人是少数，不熟悉、不了解、不知道相关情况是很正常的。就是因为当时考察团成员都那么认真，后来才能共同找出存在的问题及对症的“药方”。
回想这次考察，可以说是一次统一思想、凝聚共识的学习之旅。考察期间，外经贸部外资司胡景岩司长（考察团团长）、财政部税政司王晓华同志、国办曹斌同志在大家统一想法的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考察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很多，但是经过王晓华同志的分析，几天后大家思想就基本统一了。一开始大家认为，若按照国际惯例对钻石进口实行免税或者低税，国家税收可能会流失，但后来经过研究发现，通过降低关税，可以扩大税基，国家税收不仅不会减少，还有可能增加。最重要的是，可以打击走私规范行业和市场。
考察结束以后，由外经贸部外资司孙鹏处长执笔写了一份考察报告并上报国务院。这份考察报告基本上涵盖了钻石税收和管理政策的顶层设计目标，但是，由于涉及面广泛，需要突破的政策和面临的问题比较多，此后经过近十年努力，才逐步实现了当年国务院开展调研后设计的改革目标。虽然过程比较长，但当年这份考察报告中确立的改革思路和方向始终为各方所坚守。
当时，国内有不少城市都在争取钻石交易中心项目，且各有优势。辽宁省大连市有中国唯一的成建制钻石矿，交易中心设在产地有其合理性。北京市掌握着新中国成立后国内所有钻石产业的资源，设在北京也有道理。广东省的广州市、深圳市因毗邻港澳地区，有相当规模的钻石加工厂，要求设立钻石交易中心的呼声很高。上海市有着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投资环境，并承担着国家赋予的建设太平洋西岸经济、金融、贸易中心之一的战略任务。在推进浦东开发开放的过程中，上海市政府更是从上到下、不遗余力地在争取。
此后，这个项目提交到国务院层面，由国务院进行评估、决策。国务院主要领导认为上海具有历史形成的钻石加工和贸易基础，有着得天独厚的交通、地理优势和浓厚的商业氛围，党中央和国务院又把浦东开发开放作为我们国家进一步对外开放的“关键一招”，而且，世界上重要的钻石交易所都设在经济中心城市而非政治中心或者是原料产地，外商特别看重上海的投资环境。
最终，为了支持上海浦东开发开放，国务院决定将钻石交易中心项目放在上海浦东陆家嘴地区。在推动项目落地的过程中，时任外经贸部部长助理马秀红主持了从项目立项到审批的全部工作，为了钻石这种小小的商品开了无数次协调会，发挥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国办秘书二局在召集中央各部委开展政策研究、突破的过程中也发挥了积极推动和协调的重要作用。
2010年6月2日，商务部副部长马秀红视察上海钻交所。 上海钻交所 供图
实事求是，借鉴国际惯例开展工作
2000年10月27日，上海钻交所正式成立。成立以后，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推动钻石税收和管理政策的突破。在国办、中央各部委、上海市政府等方方面面的共同努力下，国家先后于2002年和2006年进行了两次非常关键的税收政策调整，从而使我国的钻石税收政策真正实现了与国际接轨。
现在看来，关于政策调整、突破的过程是非常不易的。首先，关于发展钻石贸易经历了不断解放思想、统一认识的过程。当时有些部门领导觉得我们是无产阶级，不需要发展奢侈品行业。后来通过不断学习、考察和沟通，各有关职能部门的思想逐渐趋于统一，明确建立钻交所是为了规范中国的钻石行业，更是中国走向国际并与世界接轨的重要举措。通过国家这么多年的发展，现在大家对钻石这一行业不再有偏见，这是我们取得的一大重要进步。
其次，部市合作的过程是双方文化不断碰撞、交流、统一的过程。当时上海方面的诉求是规范国内的钻石行业秩序，建立一支专业的队伍来从事这项工作，并一以贯之地推进这个项目。但是在与北京方面沟通的时候，需要有人能把上海的诉求和目标以中央有关部委可以接受的方式提出来，让他们能理解和接受。在这个过程中，就需要先有顺畅沟通的基础，能够理解两地的文化差异可能带来的沟通障碍。
为什么上海市领导点名要我担任钻交所负责人，我想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我之前一直从事珠宝首饰的国际贸易，对这个行业的特点和规律有比较专业的认识；二是因为我在中国工艺的办公室工作，对中央有关部委的工作流程、工作人员等比较熟悉，曾被上海的领导戏称为“114查号台”；三是因为我曾经长期在上海生活、学习，了解上海文化，能够理解上海和北京两地的文化差异，所以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在京沪之间进行更为有效的沟通。1999年6月，在上海方面决定成立上海钻交所筹建工作小组后，我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在京沪两地之间进行信息沟通和协调。
第三，中国实际情况与国际规则、国际经验有个不断磨合的过程。在研究、确定有关钻交所的性质、运作模式和管理方式等问题上，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就需要吸收、借鉴国际经验。但是，如何将国际惯例与中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其中涉及我国钻石税收政策的调整、钻石贸易管理体制的改革、海关对钻石监管方式的创新以及在外汇管理、税收征管方面的突破，等等。不管从哪方面来讲，要取得突破都是很不容易的。上海钻交所的建立，不仅仅是形成了统一、规范、有序的国际化的钻石交易平台，更重要的是我们在走向世界、融入世界的过程中进行了很多政策性、体制性的改革、创新和突破。
第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要求我们先要做到互联互通。我们建立上海钻交所就是为了连接国内外钻石市场，使各种生产要素能够互联互通，不仅要使税收政策、管理制度与国际接轨，更要在习俗、文化、思想上进行国际沟通和交流。
2009年10月9日，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首次出访比利时，不仅在布鲁塞尔出席了安特卫普世界钻石中心（AWDC）和上海钻石交易所合作协议的签署仪式，还见证了上海老凤祥公司和欧陆之星钻石公司1800万美元销售协议的签署。习近平副主席非常关注上海钻交所的国际化程度，他认为，从交易数据来看，上海钻交所还有很大发展空间。2014年4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以国家元首的身份首次访问欧洲，开启了比利时与中国钻石贸易的新纪元。
2009年10月9日，为欢迎习近平副主席访问比利时，安特卫普世界钻石中心（AWDC）制作了一面的五星红旗并悬挂于大楼外墙，以此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 上海钻交所 供图
20年来，上海钻交所始终秉持面向国际、五湖四海的原则，从未排斥过任何一方，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公信力。也许从经济、金融的眼光来看，上海钻交所的规模、体量不是很大，但我们是国际钻石行业利益和命运的交汇点，是最为国际化的集合体，在这个行业中起的作用和影响非常大。在这种情况下，像我们这种已经健康发展了20年的国际化平台，在未来一定能成为整合全球钻石产业链、价值链的枢纽和桥梁。我们国家需要很多这样的平台，也应该加强对这种平台的扶持，这是让世界了解中国的最好窗口。
【口述人简介】
林强
1964年1月生，山东掖县人。1987年至2000年，在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工作。1993年9月起，任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1997年起，代表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参与上海钻石交易所筹建工作。2000年10月至今，任上海钻石交易所总裁，亲历了上海钻石交易所从筹备到建立、发展的全过程。其间，致力于推动中国钻石税收与管理政策与国际惯例接轨，促进市场互联互通及中外人文交流。2018年10月，当选为世界钻石交易所联合会副主席。
（本文原题为“学习借鉴 服务沟通 开放共赢”，本文将收录于由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与上海钻石交易所联合主编的《璀璨——上海钻石交易所发展亲历者说》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