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简·莫里斯同行于帝国余晖中

2020-11-23 20:04
上海

田野

“简·莫里斯于2020年11月20日在她长居的威尔士老宅附近医院去世,享年94岁。”她的儿子、诗人和音乐家特沃姆·莫里斯简短而直接地发布了讣告。没有使用任何修饰语和形容词,与读者所熟悉的简·莫里斯文风全然不同。

简·莫里斯在威尔士的家中。

世界各大媒体在报道时,都按照她生前一再强调的那样,使用了“威尔士历史学家、作家”的头衔。虽然对于众多读者来说,简·莫里斯是因为《威尼斯——逝水迷城》、《西班牙——昨日帝国》、《的里雅斯特——无名之地的意义》、《欧洲五十年》等一系列游记而得享盛名。她本人却坚称自己并非旅行作家,因为她从来不关注旅途,只是在记录一个城市、一片土地和那里的人民。

简·莫里斯的后半生一直居住在威尔士西北部普尔赫利的祖屋中。她诸多游记序言的落款都是这座名叫“特列芬·莫瑞斯”的祖传老屋。不过和她所推崇的威尔士民族主义相反,简·莫里斯出生在日不落帝国即将分崩离析的年代,大英帝国的雄心与没落不但深切影响了她的人生,也牢牢地嵌入她的写作中。

从她的记述对象中,不难看出这种偏好。

悉尼、香港都曾经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西班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威尼斯是没落的海上帝国。这几本书都写得纵横捭阖,将历史和现实流畅自如地捏合在一起,让人们从细微处窥见昨日帝国的余晖和阴影。

在写其他地方的时候,简·莫里斯似乎失却了这种肖像画家般的一丝不苟和激情。《欧洲五十年》的副标题干脆就是“一卷印象集”,《世界》就更加碎片化了。但毫无疑问,简·莫里斯确系二战之后最伟大的旅行者之一,她/他甚至完成了性别之间的流浪,从詹姆斯变成了简。

二战期间,当时的詹姆斯·莫里斯加入了英国皇家第九枪骑兵团,并于1945年驻扎在由英美共管、意大利与南斯拉夫之间的争议领土的里雅斯特。

第二年,英国首相丘吉尔在美国发表了著名的铁幕演说:“从波罗的海边的切什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的铁幕已经拉下。”莫里斯正好在铁幕的端点见证了国际霸权的转移。英国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只能躲在铁幕之后看着自己的帝国慢慢崩塌。

也许就是在这座偏远而含混的城市,莫里斯开始想挽留帝国的背影。多年之后,早已成为简的莫里斯写了一本《的里雅斯特——无名之地的意义》来作为自己的封笔之作(后来她改变主意,又写了《世界》)。

《的里雅斯特——无名之地的意义》

我恰好是在初冬时节到达的里雅斯特,见识了弥漫的冬雾和狂暴的波拉风如何交替接管这座城市。当时我旅行的目的本来只是“望海城堡”(Miramare)。奥地利的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曾经在此居住,并由此出发到墨西哥加冕称帝,最后在克雷塔罗(Querétaro)被革命军处决。但莫里斯的书让我改变了行程,我多盘桓了三天,去探索她笔下的的里雅斯特。那是一个放逐者的都市。司汤达曾经在码头倾听斯拉夫工人优美如诗行的口音。年轻的弗洛伊德从渔夫手中买了大量鳗鱼,徒劳地想通过解剖来寻找欧洲鳗鱼的性器官。乔伊斯在语言学校教英语,却因为在酒馆、妓院狂饮后与水手们产生纠纷而时常被捕。

我旅行时从来不携带当代旅行作家的游记,以免干扰对此地的感知。但莫里斯是个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的确不是一位旅行作家。虽然她笔下的每条晦暗的街道、每个匆匆而过的路人、甚至每扇玻璃窗上闪亮的黄铜把手都是现实存在的,却被她覆上了魔粉般的历史细节,过往的人物如鬼魂般复活、叠加在现实中。

她像历史学家一样广博地钩沉,像战地记者一样冷眼旁观,像蜘蛛一样精准地构建叙事结构。但她却用这些纪实文学家的顶级能力,创造了一个独有的镜像世界,让读者如撞上蛛网的飞虫般,慢慢沉迷其中。

莫里斯细密画一般的微观描述,和对海量材料的发掘、组织能力,大概来自她的记者经历。

退伍后,她读取了牛津大学的英国文学学位,转而投身新闻界。1953年,她迎来了记者生涯的巅峰,真正的“巅峰”。她成为大不列颠珠峰登山队的随行记者,报道了希拉里和丹增诺盖首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壮举。

莫里斯后来回忆道,自己在爬到四分之三高度的时候就决定不再前进。等到登顶已被证实,莫里斯和两个夏尔巴向导立刻狂奔下山,一路笑着唱着越过昆布冰川和河流积石层,赶到二十英里外的印度陆军无线电站,抢先发回了报道。当时,这个消息正好在伊丽莎白女王加冕之日传到伦敦,让英国人仿佛重温了帝国的荣光。

1953年,当时还是詹姆斯·莫里斯的他,成为大不列颠珠峰登山队的随行记者,报道了希拉里和丹增诺盖首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壮举。

1960年,莫里斯出版了《威尼斯——逝水迷城》。这部为她带来巨大声誉和财富自由的作品被认为是“任何明智的人在游览威尼斯之前都该读的书”。靠着版税的支持,詹姆斯·莫里斯开始实现幼年时代就已有的梦想——变成女人。

他开始像女人一样生活,几年间服用了12000多片雌性荷尔蒙来浇灌困在男性身躯中的女性灵魂。1972年,他在摩洛哥卡萨布兰卡接受了变性手术,把名字从詹姆斯改成了简。之所以没有在英国手术,是因为英国法律禁止在婚姻状态中实施变性手术。但莫里斯和妻子共育了五个孩子,而且彼此真诚相爱,不愿意解除婚姻关系。2008年,两个人重新登记为“民事伙伴关系”,也就是在法律上重新缔结为同性婚姻。

除了要改变书名页的作者姓名,变性一事对莫里斯的写作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她本以为自己观察事物的角度和表达方式会变得更加细腻和感性,却惊奇地发现一切如故。她所关注和书写的依然是那个渐渐远逝的帝国。她用十年时间完成了《大不列颠治下的和平》三部曲,奠定了她作为历史学者的地位。1988年,莫里斯出版了《西班牙——昨日帝国》,似乎以此来鉴照大英帝国的命运。

作为一个本科学习西班牙语、又多次在西班牙旅行的人,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几乎都被其中意识流一般迅速切换的庞杂信息所淹没。可一旦开始掌握住了阅读的平衡感,这本书会给你带来操帆于千仞巨浪之上般的快感。

我想,如果没有三四次西班牙深度旅行的经历,读者恐怕难以体会这种美妙。莫里斯放弃了对一时一地的具体描述,而是打通了西班牙几千年的历史和散落于伊比利亚半岛各处的城镇、乡村、古迹和人群,让意识在其间无拘无束地滑动。如果说,她之前的作品是一丝不乱的肖像画,那么这本书更像是一幅巨型佛兰德斯画毯,经纬之间钩织出西班牙这个老旧帝国晦明晦暗的样貌。

莫里斯最后的作品题为“Allegorizing”,有“寓言”的意思。她曾表示,不要在她生前出版,随着她的离世,出版社计划在2021年推出此书,或许,这是她对帝国时代最后的寄语。谨以简·莫里斯的一段文字向她告别,虽然她的书还将一直与我们同行:

“你大概会问,我是否发现了朝圣之旅的真正目的,是否找到了我的难题或者谜团的最终答案?有的时候,当我溯河而下,我几乎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然而,当光线变换、风云骤起、云朵遮住太阳之时,它的意义再次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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